白首相知犹按剑

[诚台]无出路家园(下)

本文收录于诚台合志《诉衷情》。

相逢之日,我何以诉你

以眼泪,以沉默

以衷情

(上)(中)


秋雨

 

那日明台满身湿泞地醒来,大口喘息着,几乎不敢掀开裹在身上的被子。

门外有人轻轻叩响,不多不少的三声,几乎能从中揣摩出出叩门者骨子里的沉稳笃定来。小少爷在倾耳听清楚了是明诚的声音,直接便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拖长了声音只磨着牙道:“就说我还在睡——”

这终究成了明台缄口不言的一桩隐秘心事,不可说与人听。有一段时间甚至会无端地在明诚面前觉出奇异的尴尬来,而后又以顺理成章的尖锐试探和迂回套问来作为掩饰,这中间的情绪动荡有时候毫无征兆,过后连他自己也会为之讶然。

后来有时他会对着那张画凝神细看,说是夏日景致,但那从云幕之上落下的天光依然是淡薄而分明的,勾勒出了房屋与河曲,丘陵与丛树。

空间的层次在画中画笔的点落涂抹之中被刻意弱化,千万里阻隔也仿佛在此一瞬,但他们终究跨越不了这山川的阻隔和人世种种。

 

明台在晃荡的列车上倏然睁眼,耳边炸开了一阵又一阵酥栗的细响,隔窗密密交织的雨帘也在玻璃上飘成了杂乱无章的细线,随着扑向车窗的风阵疾阵缓地打过来。

夜里落了雨。明台像是隔着一层冰冷而坚硬的壁障,在看一幅怎么都窥不清真面目的画。

往来路去看,已经再望不见埠上的灯火,唯有飞掠而过的黑影,似乎只要明台一闭上眼,他就又能看见月台冰冷的灯光,闻得到枪口滚烫的硝烟气息,掺杂在夜风中的血腥气让他的头脑一阵晕眩。

在这短暂的年余潜伏行走之中,明台曾无数次听到近在咫尺的枪身,闻到血的味道,自己的,别人的……明诚的。但他浑身僵直地坐在飞驰的列车之中,唯有脑中的画面反复回放,这一声枪响如同落下乐章仓促的断篇。

 

明台在脑海中轰然炸开的枪鸣中收回了目光,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不会看见。

他所望向的地方,该有一处被烽火硝烟所隔绝出来的孤岛,仿佛在天海之间岌岌可危,明台在黎明之前蠢动的黑暗之中埋下一捧星火,又趁夜狼狈逃离这里。他像是一个飘断了线的风筝,在逆卷的狂风之中摇摇晃晃,避开未知的危险,不知道会落到何方。

他这时候才忽然想起脚下的土地也曾是吴越华亭,生来便偎着江南稠密的河网:譬如沪上河川,便宛转自苏杭而至此地。明镜曾带着幼时的明台与明诚,在踏青时节于河畔指点那连绵的水脉来时的方向,漫不经心地说起苏州老家的种种,却也不是在说思乡。那时候两人都是这一个新家中的初来乍到者,彼此试探着靠近触碰。彼时均非游子,便是后来各自求学,数年的分别也不过片点少年愁绪,亦不知何所谓思乡。

古来清江有鹤唳,此夜何处声?

 

他们有同一个地方归去,名之为家园。

民国二十八年的时候,明台匆匆归来,揣着一腔血热抱负,与另一份微妙不可言说的小心思,在这城市衣香鬓影的夜中行走,同另一个人交锋或并肩,去揣测试探抑或是抗拒。他在画境之中穿梭行走,在那一份默许与敞开的心门之间,肆无忌惮地窥探着主人内心的隐秘情绪。其间的一切的变动他似乎比明诚本人还要了若指掌,明台也在这才想起,他和明诚之间确确实实的,曾一直有条长线,将彼此相连,便如同望晓月西沉。

但明台忽然清晰地意识到,那条坚固却无从触碰的线就此断开,在他的手掌死死地抵按在冰冷的列车窗玻璃上的时候,在那乐章轰然的断篇之中。

他想要思乡,忽然却发现无家可回。

 

这残忍的时代刻划在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分明,而永无跨越的可能。

他将在乱世之中流离颠簸,故人不曾入梦。

 

冬霭

 

明台听到了窸窣的声响。窗外漫天遍地的铺了雪,冷淡的天光折了满室堂堂。

是画境之中的冬日,这其实罕见得很,但明台分不出什么心思,去留神窗外的情状究竟如何。四野荒芜颓败,浩浩扬扬的雪覆盖在枯树枝头,河流凝滞,冰下或有暗流。

 

他此前其实很少见到雪,埠上冬日阴冷,生于斯长于斯,明台自小就亲身有所体会。江南本就湿润,这座临于江海之上的城市,另具入骨清寒,但无霜雪。

去往北平的第一年,他闲来心血来潮,便在院中积起的雪里一脚脚地踩出了蜿蜒的字迹,又不让铲。便是如此,待到次日推窗再看,也早已被新白覆盖。

时事亦如此,烽火连天未休,而音书已绝,辗转方能得一点似是而非的消息,但又是决计无法亲自去探寻一个究竟的。

 

明台的下颌抵上了衣物柔软的毛料,鼻端的气息亦熟悉,是柜中幽幽沾染上的一点樟脑,明氏极淡薄的一点竹木气,触之几动情肠,那是一个久违复久违的拥抱,耳鬓擦着耳鬓,其中一人已着霜。

是明台鬓角的霜色。

怀抱着他的人缄默复又无言,明诚仿佛还停留在分别前夕的那年纪,衣冠济楚,走出去便是旧时的公子小开,这年长者的身份似乎进行了一个荒谬的对调。但明台竟然在这个拥抱之中觉出了幼时穿行在黑暗之中的一点茫然无措,他甚而想起了从长沙而回到上海的那苦旅途中,又或者是在驰离上海的那个狼狈的秋雨之夜,所见的魍魉黑影,沉甸甸地扑在心头,张牙舞爪。

他甚而提不起一点勇气来开口询问,斯人如今生死,身在何处,亦或者归葬何方?

明台最后闷声道:“我回来了。”

便如民国二十八年的除夕夜,他佯装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明公馆,隔着黑沉的夜幕和跳动的焰火,一眼便看到了他的长兄长姐、还有阿诚哥。

明诚一手搭着明台的肩膀,仿佛要嘱咐一句什么,却随即只是摇一摇头,像是自嘲。他犹带着点笑意的眸子清亮,又仿佛肃然黑沉,明台在其中,看不到分毫的云火与沉烬,唯有扑窗大雪,仿佛要压塌这间荒野之中岌岌可危的房屋。

他被肩头递来的一股大力推着踉跄退步往后,毫无抵抗的余地,在后退跌坐入黑暗之中的时候,只看到浩浩大雪扑天盖地,一切分崩离析。

明台被画境的主人亲自推回到了现实之中。

 

他恍恍然一睁眼,几乎要在脚触实地之时站立不稳,伸手扶了扶身旁的墙,才勉强直了身。

明台的面前是剥落的墙皮,在穿堂的风里轻轻颤动着,他的手指按上了某处,几乎能准确摸索出曾经的弹孔留下痕迹的位置。

归来的人缓缓环顾四周,时光尽处,唯尘埃遍覆。

明台俯身拾捡起倒扣在地板上的画,试图擦拭干净上面的尘灰,却在指尖抚过其上之时,剥落下了一片的干涸颜料粉末。

他的手顿在了原处,只闻外间呼啸有风,冬日穿堂的风有如鬼哭,有如惨号。

华亭鹤唳岂复闻?

 

有人轻轻敲门,是食指指节慢悠悠地在门上叩出的三声响,他几乎要将自己埋没在了一座公馆经年的尘灰之中,听到这敲门声,几乎错觉是昔年自己在卧室中蒙在被中赖床,明诚敲门来喊他起来。

却是陪同而来的人久等不见他出来,低声在外催促询问。

 

画框的积灰之上,留下了他清晰的指痕,明台忽然便惊觉了,他细致地将自己的指纹一点点地抹去,在灰蒙蒙的面上擦出了一道光滑的痕迹,有如泪痕。

家——哪里是这么轻易回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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