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相知犹按剑

[诚台]无出路家园(上)

本文收录于诚台合志《诉衷情》,本已完售,悄悄撩一发。

相逢之日,我何以诉你

以眼泪,以沉默

以衷情


明台记得这幅画。

名之为《家园》。

 

春日

 

明台从电车上下来的时候,天色阴晦。他整个人匿在黑长的风衣里,还扣了帽,一掌隔着皮手套搭在电车门栏上的时候,突然觉得这触感有些许的陌生。

这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暌违未久,却有微妙的隔世之感。

于曼丽没要他扶护,车一停,她便昂首踩下,几步便站定在了大马路上。她向来有些处变不惊的笃定,唯有环首四顾时,方有几分初到贵地的新鲜意味。

明台于是也跟着站在原地环望四周,四下里市声沸然,

于曼丽正侧首问他:“那你是不是要回家看看?”

明台的手在兜里轻轻搓了搓,但他很快答道:“干了这一行……”车稍停片刻,便又叮当向前驶去,墨绿漆的车身正好在明台的视野边角处,一擦便过去了。他停了停,才继续说下去,“家可不是那么轻易回的。”

来往穿梭者,车水马龙,却是孤悬于天海之间的孤岛,明台匆匆回到从小长大的城市,彼时满城风雨。

时民国二十八年,已是深秋时分。

 

他回埠之后,并未立时回去家中。

但明台忽然记起了自长沙出发那夜,途中短眠小憩之时,所做的一个梦。这年纪其实很少有梦,无所失,无所得,年少少绮念,亦缺入梦的宛转心思;便是身处他乡,其实也很少想家,或是牵挂故人。

那也不该是该在乱离之中,会抚顶授予被卷入时代漩涡中的人的梦境——他忽忽醒来,只觉内心一片安然平静,在苦旅途上,降临于列车晃荡的短眠之中的梦不该是这样,它合该青眼于喜乐无忧之辈,于深夜清净时分,于安然长眠之间。

但明台在这个梦境中睁开眼,他起身四顾,掌下是干净的罩被,这是一张靠在窗边的窄床,高枕软榻,便是客舍,也该是明台应当能睡得安稳的那一类床铺。室内收拾得清爽,侧耳细听,不闻市声,这便有些奇怪了,他这样小时在弄堂里生活,稍长亦是在公馆的人,便是梦中,也该有那样挥之不去的晨昏盈沸之声来点缀。

如穿行于弄堂之间的宛转卖声、车轮辘辘而过,条链之间轻微碰撞的响、微温脂腻的水被泼到青石板上,又或者是大马路上传来的一声遥远的电车叮当呜呜声。

但这些全然不曾入耳,寂静里唯有潺潺的水流之声,和一点树叶摇摇的声音,明台向窗外望去,见近前便有河曲折萦纡,岸上树丛繁绿,是盎然春景里的郊野。

这景致可入画,有些荒野萧疏的情状,似乎又是一派西式的田园风光。极目望去,天色极朗阔,间有云垂,不见任何能确认所在的标志,却不是明台平生所到过的任何一处。苏杭的山色,巴黎异国的河流,乃至于云上而望疮痍山川,及海上而回首烽烟孤岛……都不曾有如此的疏阔安然,不沾分毫战火,如同世外桃源。只是无风摇树影,云不动,河水也仿佛凝滞,就像是一张精致的风景画,被张贴在了窗外一般。

明台跳下床,便趿着鞋到了窗边,想看清楚更远处的情形。这停滞而唯有声的一切,却随着他的动作,像是被点活了。

有树影摇动,明台这才发现屋旁有茂树抽发新芽,有河光映壁,他这才看清楚有点碎的晴光在水面上跳动,于是这些声响和眼前所见便对上了号,但他依然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随后有别的声音加入了进来,在万籁之中掺入了人声,明台扶着窗台侧耳去听。外间似乎有男女在低声絮絮地说着家常话,那声音他也熟悉,是明家的长兄与长姐。

他微微怔忪,便想推门而出。忽然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音,在这室内轻缓地起伏着,这时候却足够惊心。

——是明诚睁开了眼,明台正转头去看他,彼此都愕然。

 

明诚似乎也觉惊讶,随即又仿佛了然。

明台并不清楚在他的神色变动之中,究竟是知晓了一些什么。明诚的情绪表达向来克制,棱角模糊而圆滑,他自来明家之后对幼弟便多有照顾;但有时候明台其实并无法立时确切地知道他心中所想,那时候年幼的孩子便会去追根问底,用竖起在外的芒刺,用或许另一个并无法理解的善意表达,来行试探。

然而这两人天性中的固执和不退让其实都相似,及年岁渐长,学会了再多的迂回与容让,其实也改不了最初那些小心翼翼地攻守异形之中,对彼此所了解到的一切。

明台忽然觉得分别不见的时间是当真有些长久,从小他其实也经历过不少次的别离与两地的分隔,但近乡方觉所谓情怯。而在苦旅归乡的途中,才敢在重重迷雾的思虑之中,将挂念的人事拿出来惦记一番。

是为此入梦?

 

这念头才一滑过他的脑海,便忽然听到明诚开口问他:“想家了?”

明台眨了下眼,家这个字眼就这样出得口来,又入了他耳。明诚的吐字清晰,仿佛将这个“家”念出了许多含义之外的韵味来,其实在家等候守留的人从不会如此出口作问,勾连游子的潜藏迂回的情肠,徒惹得牵挂。

明台一时间张口结舌,明明是确定无虞的回答,他这一时间却答不出口来。他的心中警醒,有些困惑,似乎又隐约明了地倾耳去细听,长兄与长姐的交谈话声似乎就响在隔门,絮絮的带一些模糊乡音,似乎是专为被他捕捉到而带上在话尾的一般。但明台并无法听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他扶着窗台,转身看入明诚的眼,又径自转去捕捉窗外的绿影,忽然只觉安心。

是家吗?这是他的梦?

明台匆匆含混地应了一声,随即想起来,待睁眼,到天明,他便将要踏回到上海这片沦陷之地。

 

那是一个轻轻的点吻落在耳畔,明台忽然含混起来的思绪随之被打断,是热气触上耳垂,另一个人的气息随之温暖地渡过来。就像是他在幼时夹缠着明诚,硬是说惧黑睡不着,拎着枕头说要同眠时,另一个人在耳边轻缓的呼吸。

明台悄悄屏息,却起了一些新奇的心思,便想开口去试。再看天际一抹浓云忽忽而过,又是清濛的光线乍破云层而下,仿佛有人在天际信笔涂抹。既如此作想,再看这河流与树林的布局倒有些入画格局,是规划好了的风景图,一小幅巴比松的天光云影。明诚学画的时候似乎独有些钟情于此,所谓现实主义画派的渊薮,但就连这也是弃置于一个多世纪之前的法兰西静谧田园,再无法于如今兵燹四起的世界里寻觅踪迹。

一个荒唐的情境——明台突兀闯入其中,半清醒半昏沉之中还作衡权试探,却发现这不是他自己的梦。

临别时王天风的话这时候突兀地可笑起来,“行动上无所依凭,精神上人格分裂……谁也别信,除了你自己。”

那么在梦中呢……这又是谁的梦?

他忽然问:“那,阿诚哥?”

明诚的眼微微亮起,又似乎欲言又止,他很快道:“小少爷长大了,”停一停,又短促地说了一句,“国难当头。”明台的手扶着窗沿,便微微扣紧了,他几乎可以想出明诚扬着下颌略略指点的样子,只是在细致地讲解一副画的笔触,却像是在剖解肝肠。

他闯入了明诚的梦中。是画笔下的梦中家园,是胸臆中所怀天川山河,却终非连天烽火中的故国,亦不存于这格局动荡的世界中任何一个角落。

 

明台张开眼,只觉额角在厢壁上被颠得有些作痛,仿佛刚刚梦境的窥探后,他在慌不择路之中跑开,跌跌冲冲地四处奔逃,撞出了一身淤伤擦碰。

他用手抹开了车窗上结出的一层薄白雾气,睁大了眼睛试图从外头往后去的景象中捕捉到什么,树木、房屋、楼塔,都是黑暗中张牙舞爪的影子,偶尔有远处的数点灯火过如流星。夜里无云,一钩小月畸零,远远的天边有一两点红芒来回盘亘,是那些扑向九州山河狰狞黑影的双目。

明台便将额角又抵到了被夜风吹得冰凉的窗玻璃上,就这样看着,瞳孔在黑暗中缩紧,那如辰火般无定浮动的红芒亦映入其中,仿佛缄默无声的对视。车轮和铁轨之间碰擦出声响,车厢晃荡不止,他的思绪也仿佛被随之产生的一下下磕碰给撞得支离破碎,再也拾捡不回先前的任何一个片段。

 

——你为什么要将画面画得这样黑?

——黎明前夕,天地夤黑一片。又有谁的画笔,足够在疮痍河山上添补上光与影。

天幕将坠。

 

明诚将最后一点色彩细致补上,他忽然若有所觉,手下又顿了顿,方才放下笔刷,退开两步端详。梁仲春那一通电话来得意料之中,但到底还是一番讨价还价的计较,于是他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落笔。

明楼刚才开了斟过一杯的酒还搁在桌上,明诚凝神看了看,室内的灯光盈盈地缘着瓶身而下,刚喝干的杯中仿佛还有酒在淌。

他拨开窗前的薄纱帘,外头天色黑沉,什么都看不见,便是细看能找得到云后的一点毛月亮,明诚在灯火通明的室内隔窗去看时,这一晕朦胧的月影子也像是落进了映到窗玻璃上的酒瓶之中,兀自浮浮沉沉。

 

那是明台回沪的前夜,明诚添下了最后一笔,将画作晾在了室内。

名之为《家园》。


夏暮

 

“……色调和光线调得还不错。”

“诶这空间层次……还专门还弱化过的?不过这画的颜色倒是鲜亮,阿诚哥,画的是夏天吧?还是春天?”

明台在那里评头论足,倒是明诚不动声色地从碗上抬了抬眼,咽下口中的馒头方回答他:“夏天。”他话音刚停,明台接口便说:“要是春天的话,应该风景也不错。”

——他还真见过。

明诚便笑了笑。

明台也是学过画的,拿起笔来如何不好说,些许皮毛的欣赏水平还是有。除夕归家,明台一眼看到了悬于客厅壁上的那副画,尺寸偏小,风景旧谙,笔触更熟悉,果真是明诚的手笔。待到坐定到在餐桌边,一抬头便可看到。

 

再次故地重游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明诚的确认之语,再见到的果真便是盛夏景象。外头的树梢头上垂有浆果累累,丰草四处攀长,不过是在这间房中,并觉不出多少的寒暖之别。

明台又睁开了眼,与初来之时布置别无二致,可他忽而却只觉怒意昂抬而上,又觉倦怠,并不愿再对这位兄长的内心世界作更多的窥探。明台起身环走一圈,将手按到了门上,却随即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又倏地松开,只觉若推门而出,此举更与窥视无异。但当他复停在窗前之时,只觉自己犹在作困兽之斗。

然而此地并无囚笼。明台忽而静了一口气。

这画境的主人对这闯入者并无防备,甚而有时明台觉得自己本就是这其中的一部分,而他稍作了一些试探,明诚本人对幼弟的屡次造访,甚至是一无所知。

他觉得自己可以试。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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