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相知犹按剑

【靖是苏晓春】初一07:19 赴人寰记:箭无回

【特殊时间0719:武靖帝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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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殊并未搭箭在指间,于是拉满的弓弦回弹,只留下一声空响。        

    他一跃而起,迫不及待地将这空落落的弓声留在身后,今日他上门找萧景琰,是闲来起意,打算将人拉去和聂大哥比试射箭的。

 

    而于多年后,萧景琰重又在靖王府的书房中听到了那弓声。

 

    ……

    萧景琰再睁眼,还是这天白日里的靖王府。书房里悄静无声,而有素色人影,立于西窗一侧,正要伸手去触悬于壁上的铁弓。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疾喊出声——

    “别动!”

    萧景琰话音未落,那苍白尖削的手指果然顿在了原地,梅长苏不曾回头,一切都和白日里刚发生过的毫无分别。

    于是那些后续的纷扰种种,自萧景琰心头飞快划过,他打量着梅长苏缓缓放下的手臂,只觉此时再看,那枚分明是自戚猛手中飞向梅长苏的飞刀,更像是牵着隐秘的丝线,实则是被梅长苏这双苍白的手掌操控着刀锋所向的。于是梅长苏毫不留情地籍由此事,将靖王部下那些不以为意的细小心思和不知天高地厚,通通都揭到了明面上,摊晒在了无所遁形的日光之下。

    而——白日被萧景琰暂时忽略的细枝末节,在此时重又面对着林殊留下的朱弓时,不甘寂寞地纷纷翻涌起来。萧景琰心绪不宁地想着,几乎没有听到梅长苏低低抱歉的声音,他想道,梅长苏似乎非常清楚萧景琰应当会籍此想起昔日祁王之事,想起当年的林殊一如今日之戚猛,林殊的断剑隔十载飞至,便是今日萧景琰接下的飞刀。梅长苏几乎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萧景琰:此身入局,也到了不得不整饬麾下部曲的时候,而若萧景琰不曾收拾首尾,继续放任这一切,却向险处径自前行,则早有历历覆辙在前。

    这是个涉身行险,且若非错打错着、应当比萧景琰设想中要更了解与自己、与祁王……与昔日赤焰有关密辛往事的人。事关林殊,这无疑是一种比触碰朱弓更为直白的冒犯,萧景琰漠然转动着念头,在梅长苏那一声低低的“抱歉”过后,忽然没有了马上与谋士交待壁上朱弓来历的意思。

 

    萧景琰几步近前,隔着起伏的心绪,再去看梅长苏素白苍冷的侧脸。忽然发现和那双手一样,文士的一张细致脸容,也仿佛是自透明的瓷胎里捏塑出来的。他记得梅长苏整个人平日里少有血气,却偏偏生了冷而锐的眉目,只维持住面上的这一切平和仿佛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好似触之便会立时绽裂,于是自其中亦不见瓷土造像不变的安然,只是看着更没几口活气罢了,然而——

    然而此时,萧景琰却似乎能看到有裂缝在白瓷上延伸,那也许是颤动的眼睫投下的影子,也许是点作眼目的漆光浸在冷黯的冬日天光里,望之几乎要融化。在那一瞬间,梅长苏整张脸容上的僵冷神色分明摇摇欲坠,并不曾有校场上临危时的冷定,若与其平日相较,几乎已有些许狼狈了。

    连刀锋相迫亦面色不改的人,究竟在为何物而动容呢?萧景琰试图逐一去分辨藏在背后的究竟是什么,却见那影子再一颤,梅长苏眨了下眼,很快于沉默中收敛了神容,仿佛瓷面之上从没有过裂缝。那些无法被读懂的情绪,被埋入表情的裂缝里,已藏至深深之处,而萧景琰那些思绪纷零的揣测,也像是被它尽数吞没了一般。他只能模糊地想着,唯独自梅长苏出现在他面前便智珠在握的自若,是不在其中的。

 

    后面的一切恰如白日里,梅长苏匆匆抽身离去。萧景琰只是皱眉站在原地,直到一梦醒来,他始终无法得出一个答案,若这些不是刻意的筹谋,则几乎要被归为命运的搬弄,正如这一幕实则平明无奇,为何偏于今夜梦中再见。

    他甚至一厢情愿地想到,也许是长弓故主宿栖于其中的几缕魂识,为今日生人的触碰所扰,又或是因那涸着陈血铺开的辕辙里,有人正以身抵住后来者的车轮,试图将它引向另一条不会倾覆的道路。

    而作为遗物的主人,林殊……林殊会是怎样想的呢?

 

 

    ……

    萧景琰第二次梦入此间,仍不得一见林殊的身影。

    正如过去的四千余日,一十二载。

 

    南窗下的座椅空荡荡的,永远等不到熟门熟路的来客,外头似乎正下了雪,簌簌有声。然目之所及,一切的陈设情状都还和当日书房中一般无二。

    西窗边,正有道人影长身玉立,伸手欲触悬于壁上的朱弓。

    萧景琰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再接下来,就该由他来出声喝止了。

    但或许是白日里梅长苏无意识捻动被角的手指与回忆中无法再触碰的身影忽而重合,但在萧景琰萌生出不可相提而论的心之前,梅长苏已先他一步,以最生冷的言辞,又一次触碰了那些禁忌的往事,再次将之揭作鲜血淋漓的前鉴——几乎刻意。

    而留剩给萧景琰的,只能是一句无力喟叹——你若如此待人,人必如此待你,这道理先生不明白吗?

    梅长苏不明白吗?但萧景琰再想来亦只觉哑然,他已将所做的事,都说至最齿冷狠绝的地步了,又哪有丝毫余地,再留剩给旁人呢?

    他听见梅长苏道:“你尽可来试探我。”

    个中无人可解的疑问横亘在喉头,于是萧景琰在无人可知的梦里,作出了他的试探——当梅长苏面对着这张他或许知道其中的含义、又或者不知道的朱红铁弓面前,他终于没有再出声。

 

    梅长苏仿佛并未意识到萧景琰的存在。

 

    那瘦长的手指,尚未真正触及朱红的铁弓,就像是被烧红的炭块烫到般,猛然一缩,蜷握了起来。梅长苏分明没有动,但萧景琰似乎能感觉到,有剧烈的痛苦正击穿眼前人的胸臆,他几乎整个人都要随之蜷缩了。

    萧景琰站在他身后,好似听到了空荡荡的时空中,传来了呼啸的弓声,然当他倾耳再听,却只有窗外雪声仆仆。……这样大的雪,他模糊地想道,夜深雪重,是能压弯竹子,也能压折竹枝的。

    如此良久,并不曾有竹子折断的声响传来,梅长苏亦仍站在原处,低着头,没有再动一下。许久之后,他将手缓缓松开了。

    一如当日。

 

 

    ……

    这场梦里沉默而滑稽的试探,终究无法得出任何结果。

    但萧景琰唯独不曾想到,在往后七百多个闷窒而焦煎的夤长夜里,他会屡次三番回到此间。

    是否因他屡屡被梅长苏轻而易举地擒拿住要害、拿捏了心绪?只是梦里无猜无想,只有他一次又一次被那枝看不见的长矢扎透心腑。

 

    当萧景琰再入此中时,鼻腔中还带着硝火的气味。然他心头本该燃剩至微缺的火苗,却在沉默的压抑中,径自不甘着越烧越旺。

    顺水推舟,不过徒念一句事已至此而已。然百十性命、纵已成血肉的长阶,竟要如何心安理得地拾级而上,乘势而起?

    人的心肠是隔着皮囊的,他反复嚼咽着梅长苏当日追查线索时冷定的言语,一时分不清是该嘲笑局中闻腥而动的汲营之徒、或是更该嘲笑自诩孤介,却仍坐享了个中成果的自己。

    外头天地飞白,雪几乎搅作混沌一片,这天穹确也刚被轰出一个窟窿来……而萧景琰自室内昏昧的光线里,勉强分辨出那拥着长裘的身影已在西窗前停步,正要向壁上的朱弓伸出手去——萧景琰像是被扎了一下,昨日那颗“无意间”崩开的火星子,像是一下子向他心里坠了下去,将眼前轰然烧开一片赤红。于是不暇思索地,萧景琰猛然向前几步,几乎将地上的炭盆带翻,他先于梅长苏伸出的手,已将壁上的朱弓夺在手中。

    他的胁下很快被捣了一下。

 

    这力道是如此熟悉,萧景琰仓皇转头,哪里还有谋士的身影,分明是林殊站在那里。他正因萧景琰的碍手碍脚而皱起眉头,亦分毫不让地握住了弓的另一头。

    眼前究竟是那一块萧景琰曾竭尽全力也无法向无情天命赎回的白铁,又或者是故弓有识,并不愿他再触碰自己,于是借来旧主人的身形,显化于此来挣脱呢?无名的悲哀与惶然于此刻一同席卷,林殊的好恶总是分明的,萧景琰过去的十一年,亦当如此,然……纵然曾不分你我,于此时萧景琰亦只能与林殊擦身而过,他将举起亦已沾染过性命的手,擎烛走上那条多少人都走过的路。

    那条路幽黑深长,伸手不见五指,正像是苏宅的密道。

    萧景琰仍不愿放手,许久,他涩声道:“倘若矢在弦上……”

    十六岁的林殊,赤羽营的少年将军便眨了一下眼。

    他忽将手一抬,于是萧景琰毫无章法握着弓的手,被轻易挣开了。

 

    林殊理所当然道:“我的箭,自该由我说了算。”

 

    萧景琰魂不守舍地醒来。

    而梦里小火人的手,触之分明冷得像冰。

 

 

    ……

    再次被生拽入此间时,萧景琰实则是没心思久待的,他满心厌倦地在门口站着,连自己的梦之所见,亦不愿再加信了。

    但是林殊仍站在那里,他兀自扶手望着窗外,听到后头的响动,便轻轻偏过头来,越见眉目影深。

    梦中的林殊当然对萧景琰此时的心绪毫无知觉,只是无知无觉地笑起来,他伸出手,要从萧景琰手中接过朱弓。萧景琰定定望着手中这张历年管养如新的朱弓,却慢慢地,坚决地将手往回收去。

    林殊的手于是和他撞到了一起,仍是冷,萧景琰只觉自己像是在触摸一块铁,一块已在雪下埋了许多年的冥顽死铁。

    萧景琰向来不愿去揣测友人最后的境遇,只此时却不期然地想道,或许这张菲薄完整的精致皮囊之下,已然生满了火的瘢痕、遍布着虫的啮迹,然而此时此刻,立在梦的中央来见萧景琰的赤焰军少帅,仿佛还是完好无损的。

    “你说,小殊……”萧景琰问:“是事不可为?人不当救?”

    他很快又道:“不必说了。”

 

    萧景琰固执地想着,他要一意孤求地去做这件事,却并不是想籍此去证求什么,亦不是向那个雪夜行远、一别不复相见的故人见剖真情而已。竟是为了什么呢?也许胸臆中仍有血,可它再不会喷薄了,个中块垒,易辨难浇,而那些浮动的微烬,是不会因风的鼓动而重燃的。

    他试着向梦中的林殊寻问一个答案,向他笃信的、枯守着的一切去求解,却又不愿亲耳去听这个或然的回答。只是……心曲或随时境而迁、人心或随情势易变,只是总该有东西是不变的。

    棂格的影子缓缓地变得很长,正落到他与林殊之间的地上。

 

    最开始或许是那柄断剑,它曾为林殊扬手振飞,于是它割开了十余年的光阴,直飞至今天,终于深深地嵌入君臣父子之间、亦永远地横亘在了萧景琰与当日的林殊之间。

    权衡与放弃,这些权利都已被离去的人一并带入了深深的雪底,而这世间再没有一个可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出那些话的人了——萧景琰冷冷地想着,时至今日,或有人可撤手离去、或有人能容许自己如释重负地放下……但唯独被留下的人却是不可以慷故人之慨的,只能咬着牙,仗剑而前,再去持护一些零剩的东西。

    值不值得,又有什么好谈的呢。

 

    静默的僵持之间,日光投下的影子仍在缓缓移动,那道影子已越过林殊身上,正要将林殊和萧景琰,再度括入同一个岁月的栅格。

    是时不知天高地厚的,并不止林殊一人,正如今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者,也不只是萧景琰。而向着那幽暗深长的地道,萧景琰曾拔剑挥斩而去,是如触不可知之露,如追转逝之电,它当然已于瞬息之间割断了铃索……但那道剑光,终究又将斩落至何处呢?

    于今日的萧景琰而言,一切不过是犹未可知。

 

    他只是听到了身侧轻轻的呼吸声,那样的频密而微弱,像是一个孱弱的命不久矣的病人。

    ——面前再转过身来的,分明是梅长苏。文士像是已在雪中伫立了很长的时间,他站在光与影的界线之上,将双手捧起朱弓,抬起落了雪的眼眉,静默地望住萧景琰,只是缓一点头。

    于是他看见梅长苏苍白的指尖,慢慢地、试探着一触,终于握住了弓身,于是指尖亦烫红。然纷浩而落的,分明是雪。

    雪亦是沸烫。

 

    “苏先生在……”列战英再次来秉。

    萧景琰静了片刻,拔足走入雪中。

  

    ……

    但很快,萧景琰被潮水一般的疑问裹挟着,将他重又推回到那张朱弓面前。

 

    当然这一回萧景琰心知肚明,他是为何再度来到此间。他日思夜梦的所有的疑问,也许都可以因一个统一的说辞而得到解释,但最狰狞的真相,或许始终悄然隐于一侧,连边角都不曾被萧景琰摸到过。

    梅长苏像是天地间一尾最溜滑的鱼,他抛出了一个又一个似是而非的说辞,面对萧景琰时又几乎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坦诚,似乎萧景琰因生的每一次怀疑,都能得到自圆其说的解释,然而它们分明却又彼此抵牾着。

    那必然是指向一个答案,一个根本不需要算无遗策、梅长苏也能够笃定萧景琰根本不敢去稍想的答案。而在昨日,萧景琰刚逼迫着自己去审视它们,分辨其中的因果,于是他自中得出了那个仿佛绝无可能的结论。它像是一直在那里,如同一个隐秘的禁忌,等着萧景琰去触碰,正如朱弓始终悬挂在壁上,证见这一切的发生。

    萧景琰又一次想到,幸得故弓也许果真有识,便一次又一次将他拽入梦里,似乎是要让萧景琰明白地看到,眼前之人与朱弓曾经的主人是如此的不同。而那些能将瓷面催生裂纹的激楚情绪,似乎也因赤焰旧人的名义,同时得以有了确凿而正当的说辞。

 

    只是那些吐露于昏梦之中、遗落在病榻之侧,又被转述至另一人耳中的呓语是如此模糊,却足以让种种的细末枝节串联,掀起骇人的巨浪。它们共同酝酿出一个最为可怖的猜想,而即使这个猜测刚被证实不过是寻至苦处、走投无路的一份念想,竟让萧景琰去向无所寄托处寻觅亡魂、想从最不可能的人身上拼凑故人音容,然萧景琰至今仍不敢再去细细推想分毫:

    倘若它果然是真实……?

    只稍一想起这事,那些张牙舞爪的影子就一拥而上,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尽数拽出来般,于是萧景琰只能不再去想。

 

    而在梦里,在这个他曾屡屡与林殊交叠过身影的地方,梅长苏仍平静地站在西窗前,也许是因近日的操劳与病痛,看起来复又清减了些许,他抓着沉重的铁弓,那截骨节浮凸的腕子,像是要被它压折。

    他见秋水色的衣袖一曳,苍白细长的手指扶正弓身,又自下抚上、逐一校正弓弦,那本该是个娴熟漂亮的控弦姿势,却又分明是生疏的。绷紧的弓弦在这书生的指腹里陷得这般深,几乎让萧景琰怀疑那薄薄一层血肉已被它生生切绽开来,直勒到骨头里去。然纵使如此,朱弓似仍沉默着,只是纹丝不动,只在梅长苏终于卸了力将手松开时,震荡出一声激楚的心音。

    也许是收力不及,梅长苏踉跄着退开一步,他低头看着手掌,那一刻点亮整张面容的痴妄般的狂热缓缓褪去了,他似乎只是怔忡着,好似梦正以一种毫不留情的方式,将置身其中的人尽数点醒。

    而他的手掌已褪去了最后的血色,指腹果然留下了深刻的红色痕,被指认作赤焰旧人的文士站在少帅遗留下的铁弓前,竟让萧景琰想起那些发愿舍身燃指的僧侣。

    为这可怖的设想所攫,萧景琰立时便要喊出声,想要让梅长苏放下这张沉重的铁弓,他想,这会要了他的命去。

    然而很快,这声喊便哽在喉头,他几乎绝望地回忆起来,分明让梅长苏握起这张弓的人,也正是自己。

 

    梅长苏很快恢复了平静的神色,他也放下了铁弓,似乎是想去看窗外头的情形,他稍稍地偏过头去,所有的表情便随之隐没在了长裘里,无法再为身侧的人所窥得。萧景琰亦只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外头似乎春至了,他想着,但仍是冷,西窗之内似乎连春亦迟迟不愿涉足,地上曾被烧红的炭块,也只烧剩下了连片灰白而沉默的轮廓。

    他只能缓缓道:“先生为天地清正,以此大义请命……”

    萧景琰没有再说下去。

    此时他只能看见那双眼,看见它一霎,晶莹的眸光笼在清濛冷彻的天光里,似乎立时要有泪流,文士却只微微的笑起来,顺着他的话头道:“未免说得太好听了些……殿下莫要忘了,其中亦有我所求。”

 

    风穿堂而来,亦穿身而过。

    萧景琰心绪不宁,他再次在风里,听到弓弦一振,振开岁河的巨浪,却能教近处万山睁目醒来,令远处积雪消散。而梦外久候不至的春,似乎便要随浪及身了。

 

 

    ……

    萧景琰曾屡次与粗粝的真相擦身而过,而就在离它最近的那一次,他本以为它会成为所有仍活着的人一生无法提及、不可触碰的罪愆。

    那究竟是一段怎样无忧虑的轻忽岁月啊?驱快马,但行前路——便是言侯谈论起这样的年少往事时,也是松快的,会因而将本该永远心照不宣的密辛在口角不慎流露。

    恰如身在其中时,竟会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些曾由兄长师友所支撑起的屏障,将会永远在那里,拦遮在生死与命运之前。而朝局的晦雨竟是比北境的风还要更遥远的东西,更无法沾得身去,待毫无所觉地翻过树人院的高墙,便要向江湖闯荡。

    它只是可耻地天真着,被永远地留存在那里,由得日后回顾。然而待命运终于露出它狰狞的真容后,又该如何试图再去提及这一切呢?

    而那些侥幸自岁月中窃得的安稳年月,属于萧景琰的那份,似乎是要格外冷、也格外长上一些的。在那一场席卷一切的风波过后,焦黑的白铁被抟塑成了另外的形状,而留下的人被留在这里,成为雨打风吹之后冥顽的石头,于是再一次错觉它那庇于外部的坚壳,当已生就永远不会破碎的牢固……但这世间哪有久长的道理?

    时至今日这块石头仍未明了,交叠其身将它推向前去的竟是何物?是林殊冰冷的手指,或是梅长苏滚烫的手温,交错的冰与火炙烤着这一副心腑,彼此之间拉扯着,几乎要摧裂肝胆。萧景琰一时又觉得这该是自己,正擎起十指琉璃炬火,举起恩断义绝的剑,妄图照彻苏宅地底这条孤冷长道。

    那仿佛是一个下彻黄泉再相见的隐喻,然而那条地道如今也已被湿冷的泥土再次覆盖,就像是地狱归来的幽魂,籍着萧景琰的手将自己活生生地又埋了一遍。

    怎可如此待我?倘若一切竟始终不曾被察觉……?萧景琰不愿再往下想去,只得在心里无声发问,自当日他生出决意,萧景琰便被身不由主地被推动着,同时却仍保留着近乎奢求的顽执,这是他的幸抑或不幸呢?他只是抵触着、妥协着、无知无觉地坐享着这一切,就已数遍那些只可讳言的、只能被永远带入棺椁里最可憎的罪状。——而梅长苏总是有办法的。

 

    靖王终究还是踏过了历历的辙痕,踩着血肉的长阶,咽下喉头痛楚的腥甜,拾级而上,向那最孤独的地方走去了。

    待转望来时路,又该如何以去日了了的残生,去赓续惨烈的死亡呢?萧景琰于是只能转而在心里说,总是有办法的——我已走到这里了,总是有办法做完后面的事,总是有办法将小殊治好的,十天不成,便用两三个月、两三年,总能有办法的。

 

    那许是晴时的雪,亦或者真正明媚的春光确已到来?南墙边的座椅被映得亮堂堂的,林殊正自在地倚着,向门口望来。

    他扬声喊:“景琰!”

    而萧景琰站在门口,他望着壁上的朱弓,意识到这个最狰狞的真相,果真始终伺伏这里,它悄然地隐身在侧,只待有人无知无觉地触碰了其中机杼,便要将这人一箭封喉。

    但也有可能,这个隐秘的答案就这样悬挂在那里,它是永远不会被触碰的。

    林殊跳下椅子,似是要向门口迎来,但萧景琰随即发现,林殊是要去摘墙上悬着的弓。

    萧景琰几乎是骇然地伸出手去,被心下忽生的无端惶惑与预感所驱使,仿佛将要面对又一场以生死为注脚的别离。他想要制止一些什么,却又张口结舌。

 

    而林殊的动作不带犹豫,当然要比他更快。

    少年将军熟门熟路地从墙上一抓,轻巧地一抛一接,那张朱红的铁弓便被拨正在他臂间,就像是每一次试弓时那般,被拉出一个满圆又松手,在空气中留下微不可闻的嗡嗡声。

    谓天数之曲,反折如长弓,光阴行道,霎如电去。以何物为弓弦?忠义不曾离弦,命数拧作长索,林殊便是其中无法解开的绳结。

    此一生箭出无回。

 

    萧景琰不再作声,他不错眼地静望着这一切发生,仿佛已看见有一场浩大的雪将落下,有人将一无所知地走入其中,从此被改换了面貌、剥夺了名姓,抛身在这雪夜里,但——林殊指间这枝看不见的长矢,它注定将穿透重重大雪,飞过枯寂的光阴,生生扎透某双试图搬弄命运的手。

 

    一十三年春地月,待满身雪霜煎尽,照面不识而已。

 

 

    ……

    当萧景琰再睁眼时,仿佛还是在很年轻的年月里,他依然站在此处。壁上兀自一片空白,什么都还来不及挂上去。

    外头似乎已是春深了,待倾耳去听,便听见有人自外跑来的声响。

    他几乎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记得这是在靖王府的头一个夜晚,那天似乎好生寒冷,没有炭盆,连被褥也没有,因念叨着“我的就是你的”,林殊便与他互不肯让地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将就上了一整夜。

 

    春与此世之间以生死作为天堑,足与石之间隔着天与地的霜,年少的他正携友奔入新落成的府邸,此后便可自成体统,次年将有音书从赤羽营远来,这里曾挨着两个抵背而眠的少年人,至此天地仿佛无限阔大。

    何曾有过本该如此的事?没有人合该咬牙站到那个孤独而寒冷的高处,没有人合该爬过血肉焦土的泥犁,才能堪堪去追讨回一个清正天地,到此凄凉否?茫茫人间,来路去处,曾放诞笑言不分你我,然御极至今三十载殚虑,再续一朝命数,纵有留存于世的未竞憾恨,也不该再去惊扰已为之熬尽最后一丝心血的人;正如那日负约长归梅岭浩雪间,零剩在岁月里的情义,纵历千秋不灭,亦绝不独属于他。

 

    起风了,萧景琰又听到了弓的空响。

    他曾隔一十三年再回首,数回贪心一窥命数,却只能在苦证过一次又一次的不得求后,目送那一枝离弦而去的箭,当头去迎向他无解的命数,不曾止,不肯歇,一生不可回头。

    待箭去之后,月光也将被敲碎,此处零星的、零落的,分明是……

    依稀的魂梦里,有累经世事的疲惫灵识看见窗牖边拥着裘的幽魂背过身、城头上浸润着月色的人抬起头,他看见风中雪一散,这些被留存于记忆中的身影,终究是要次第模糊下去的——

    最后是林殊,当然是林殊。他已索然一身,再回到那雪夜,纵马逐敌而去了。

 

    三十年春尽,山陵崩。潜邸有白马出,驰走山上。

 

    岁月的弓声过后,春天似乎确已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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