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相知犹按剑

[三日鹤]逐月

预警:一方碎刀暗示,慎入。


一阵阵无力,我意识到自己大概是病了。

晨起时手脚皆冰凉无力,时秋意高爽,便有入帘小风轻细滑过伸在被褥外的手背,这冷便更入骨。指尖蜷握了数次,才勉强聚起一点气力,握住了不知被谁放在枕边的字条。

是今天的出阵安排,当首清清楚楚地写着“队长三日月宗近”的字样,茫然了一阵,这才想起该是第一部队出阵的日期了。

昨晚忽觉疲乏,审神者体谅,便让二队队长暂代了近侍的工作,硬让老人家我去早些休息。但作为部队长,就算如此,也不能借口身体的缘故,太过懈怠啊。

惨淡的秋晨阳光也渐渐暖了起来,距离出阵时间已经很紧了,得趁早整顿装束,免得耽误时间啊。

 

洗漱过后,便直接换上出阵的装束,那身繁琐狩衣已被安静叠放在那里,一边放着应该过后佩戴的甲胄,最上的喉轮边垂挂着一串金穗垂绦,那是应该被束于发间的装饰。

是全套怎么看都会让人觉得单靠一个人穿戴完整实在为难的装束,老人家总说着不擅长打扮,这些天来,也已经开始学会了独自穿上它了。

毕竟会帮我穿衣束带的人,已经不在啦。

 

束好最后一处绳结,平展了一下双臂,又各自探手进去,将数层衣料在宽长袖中抚得平整,过后挥刀的时候才不致皱起不雅。照着镜子做出这样的动作,怎么都有些滑稽,不禁哈哈地笑出来了。

无人跟着嘲笑,在室内的静寂之中又愣了一下,这才站直了身,开始掸平刚才穿戴过程中前襟与下摆的褶皱。动作过一番后,忽然醒悟接下来还是要坐下在镜前整饬头发仪容的,这会儿可以说是在作无用功。

便有些懊恼了,仿佛自己怎么都无法将寻常事做好一样,按在镜台面上的手指也攥握紧得有些吃痛,这轻微的刺痛将人激得回过神,才吐出一口气,端正跪坐下来,俯身去拾那串穗饰。

动作的时候,感到衣料滑动的感觉明显得异常,刚才穿入袖子的时候,已将绳结束得较从前紧了一分不止,便是这样,这身绀蓝狩衣穿着于身,也有过大之虞。回想起醒时的晕眩不适,不由得在心里开玩笑地想,总说自己是老人家,这下大约是真老啦,老得眼昏花,骨架子还缩了水,穿从前衣服晃荡不合身。

刀剑的付丧神,得了人身,是会老的么?

 

这些老人家的胡思乱想,便姑且按下不说。取过穗饰后,先是从屉中拿出梳子,想将睡过一夜的头发梳得通顺,过后才好将之束上。细齿一下下顺过发间,又往后梳顺的时候,总觉后脑的发又生得长了,挠得脖颈发痒,要动剪修理的话眼下是来不及,便随手拿炭笔在台上便笺上记了一笔,回来理发。

要让人见笑啦,记性不好,整日昏沉,非要这样才不会忘事。

自己梳发,手上的力道总要比别人动手要知道轻重,常人发落齿生原本是寻常事,到底还是带下了一两根半长不短的发丝。三日月宗近生得一头暗暗如初月入空的发色,此时缠绕在梳齿间的落发,根上却带了不甚明显的霜白颜色。

 

我看着这数茎落发,愣了比之前更长的神,只觉额角突突地跳着筋,有冰的棱刺要扎穿颅首,剧痛无比,无数模糊的画面和语声在眼前耳边飞速滑过,一个我应当熟悉无比的人声与他的笑容,在其间轻盈展袖,忽忽便滑走了………我抓得住他吗?便如凡人无法掩饰被染回年轻时候的苍老发丝根上的衰白,凡人亦无法伸手抓握住云絮与流沙,三日月此身便被桎梏于这逐渐衰弱的人身之中,连逐白鹤飞去,明月沉海而归都做不到。

……做不到啊。

便让这冰刺穿透发顶刺进去如何?放尽此身最后一点血,便回归无知无觉的太刀之身了罢,便不知苦痛,不会思念,斩五阿弥,斩此身。

我颤抖着手指将那随意理在小匣中的便笺翻到最早的一页,上头用炭笔涂抹着一行惨厉颤抖的字迹,要是蘸墨书写,怕是要被湿痕洇得无法辨认了。

鹤丸国永,于今日去。

 

是啦,会帮我整理衣装,会在梳发的时候扯多了头发还强词夺理的鹤,早已陷没在战场之上了。

活着的人,还是得活下去啊。

 

我扣着梳齿,直将指肉中被清晰刺出印痕,才平下呼吸,将那险些被折断的木梳珍重放回屉中,略微倦怠嘲讽的思绪悄然滑过了,却不知这柄梳子若是日后生出了付丧神,要如何与人叙述今日这荒唐故事呢?

按上眼角,却没有觉出丝毫湿润,原来是不会哭的了。

 

我垂着眼不敢与镜中映出的人对视,生怕在那张脸上见到太过凄楚难看的神色,太过辜负天下最美刀剑的声名,倒让逝者见笑。

眼角金灿的光滑过,那串穗饰依旧在平铺直叙地照入室内的秋阳中闪着仿佛温暖的光,刀剑化作的人手指还带着轻微的颤抖,将这串对于其人太过华美光耀的发饰轻轻整束在发间,又将垂下的穗绦拨得略散,好藏起那一点不起眼的衰白颜色。

 

接着便是将那沉重的披甲穿着上身了,出阵前的肃杀整顿,这时候再如何的宛转心思,都该收纳起来啦。

战场上,只该有刀剑而已。

反过手去系喉轮与狩衣肩胛处连接处的结扣的时候,只觉有格外沉重的分量一直压着肩膀,将人往下压去,这比之衣上的金链条饰要重得多了,好在早已习惯了带着这样的重量挥斩出刀,便也没有多大的影响,反而被压实着,有种因此不会不慎脱身飞去,作出太过轻盈动作的安心感。

腹胴是照着原本的身量定制的,这些时日不知道是苦夏消瘦的原因,还是确实身体欠佳,只略一比划便觉得空落落的,只得照旧将绳结系得比往日再紧上两分,又多打了两个与衣相连的暗扣,心想这下出阵回来卸除这些的时候,又要更麻烦了。

好在下散不过前后两片,将之扣上腹胴之后,又疑心地再多打了个结,这才吃力地穿上一边笼手。

本该早些穿上的,待会儿带着手甲再去整理被弄乱的袖子又很麻烦,但是这样就不好打结了,独自穿戴的时候早吃过亏,现在都将穿入笼手作为最后一个步骤。

用牙咬着勉强拉紧系带,单手隔着指套,不甚灵活地打上了另一个笼手近肘固定的结,再次抚平衣物,如此总算是整装完毕了。

往后退开两步,镜中便映出一道绀蓝狩衣的人影静立,身形端然。略略侧过身去,发间衣上的穗饰便随着动作一并晃动不止,从眼角睨下的神色含笑如常。

便取佩刀,前往出阵了。

 

窗前一前一后,奉着两振太刀,正是鹤丸国永与三日月宗近。走近前的时候,其中一振便与体内的灵息相和,微微鸣动,另一振依旧沉寂如同死物。

带着三日月宗近衣装甲胄笼手的那双手,缓缓抚过沉睡的鹤丸国永,抚过它的龙胆花透珑,这才按上了奉于其后的三日月宗近,将之拿起握于掌中。

如此一切就绪,我起身绕过障子,前往庭前了。

身后的秋阳,依旧不动声色地,知悉一切地滑过这空空寝居。

 

庭前已立着五道人影,第一部队的成员,早已等候在那里。见这道穿着隆重的人影自廊尽头慢慢走近,模糊的面容也慢慢清晰,神色都带上了一瞬间的怪异。

我从廊上跃落他们面前,反被太过繁琐的下摆与不跟脚的鞋履弄得一滑,似乎是在无声提醒这样跳脱的动作是在三日月宗近行为的框架之外。如此站稳之后,只得开口打破场上这带了几分古怪的沉默。

“起身太晚,来得迟啦,抱歉抱歉——

加州,能再帮我系一下右边笼手的结吗?我的话,实在不擅长这样的事啊。”

 

洋服的少年付丧神脸上的微妙神色被迅速蹿起的生动怒气击溃:“所以说为什么非要穿成这样啊,三日月你——”

“——就拜托你了?时间快到了,弄完就得出阵了。”我朝他眨眼轻笑,依旧自说自话地接了下去,打断了他的话头。

加州清光挫败了一瞬,便来帮忙系上了右臂笼手最后一处绳结,轻轻抓握了一下适应如常,便将这手抚上刀柄,往前缓踱了数步,去调整出阵前确定降临目的地时间刻度的表盘。

我神色如常地在出阵成员的第一个点上了鹤丸国永的名字,又将其余五振的名字一一记上,这才偏过头轻声道:

“那么,出阵。”

 

——我终于把自己活成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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