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相知犹按剑

[巍澜]头七

一发完结。别看叫这个丧心病狂的名字,其实是块纯甜小甜饼。

时间真快,已经头七了哇。

 

曾经沈巍是亲眼见过楚巫招魂的。

彼时距离昆仑君入轮回还没有很久,神农三皇足踪未远,人间是乱世。被强生神格的斩魂使行走人间,一路走一路送流离孤魂入轮回,一边寻觅昆仑君去到了何方。

 

有一世他追丢了人,路上枉死者姓名累累,四下寻摸不着,却恍然听见有人在南方呼喊,用属于楚国的语言在喊一个他不曾听过的名字。

在耳中隐隐荡响的,是山呼其名之声。楚人的殡俗,七日招魂,便要到高处去,远远地将亡者的名字喊出来,招魂之声穿过山海,那懵懵懂懂徘徊世间的魂灵听到自己的名字,便明白了前尘,可以去轮回。

 

斩魂使与十万大山相连,每日耳闻无数山声回响,这还是头一次,巫山山灵忽将一声呼喊直送到他耳边。于是他浑身一震,也像是被叫醒的游魂般,就循着声音过去了。

彼时是人间春尽头,月色溶溶,映得屋檐如覆雪、一山白头。

斩魂使的黑衣停在山中一处树梢,足下是花明霰雪,他低头向那招魂的那人家看去。只见那屋头挑起了苍白的灯笼,有人影在走,有巫祝的长袖在影子里飘摇,乐声细细地响起了。

这时候的斩魂使还没有以黑雾掩面,毫无遮拦的月色里,他垂下了眼睛,睫毛盖住瞳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此时那唱声也响起了,为首的楚巫张开双手,于月下骤旋而起的姿态如同大型的白色鸟类,而在巫祝手中悬下招魂的铃始终未响。斩魂使皱住眉头,这样远远看过去,只觉得一地狼藉。

招魂的声音还未曾停,一叠又一叠,又与巫山的回音再重叠,竟不知是如何铁石心肠的人,在这样的如泣如诉的呼唤中竟不曾回顾一眼。

……是什么样铁石心肠的人呢?或只是化为中阴身后,短暂地记起了前尘因果。

 

招魂的人们向北而呼,巫山应和他们,回以几声空空的山响,好似一声幽幽啜泣。

楚巫的手中忽而铃声大作,它响得激楚而惨烈,又急又密,好似要振碎铜舌,敲裂铃壁,斩魂使被这铃声催着,好似大梦初醒,他以手按住心室,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抬起眼,也向北方看去,只觉得那颗心和着铃响,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并没有哪条怅然若失的白色魂灵被这生前的名字唤来,斩魂使在月下望向巫山,只见半山碧色,月影憧憧——他看见有青衣的人影正在山间,他负手向南方看来,目光仿佛与地上无数翘首而望的、上一世的骨血亲人相触,仿佛同时也撞上了斩魂使那双忽然极力睁大的双眼。

斩魂使看见那青衣人,只觉眼角突突跳着,几欲睁裂,几欲眨眼落下泪来。只是天生鬼王无泪可流,他只得张开口,无声地去唤一个名字,仿佛地上的蝼蚁凡人般虔诚招魂。

斩魂使无声地在唤:“……昆仑。”

 

然而青衣长发的昆仑君只是负手站在那里,在那里向南方望着。他谁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微微一笑时,还是那上古的神仙。这理应刚刚死去的人与他抽身所离开的人世,仿佛是两个并不交集的平行线:还活着的人看不见他,招魂呼不得,而昆仑君也看不见他们,他站在那里,仿佛还是那轮回之外的大荒山圣。

斩魂使站在这两条平行线之间,哪边都碰不得,他望向昆仑君,一时间只觉得荒谬,一时间又悲凉得欲哭先笑。

 

铃声越响越急,地下的巫祝似乎隐隐惊慌了起来,他们抬头望向巫山,忽而齐齐拜下,唱起了另一段祝词。

向神祷。哭幽冥。

昆仑君垂下眼角看了一眼地上,微微弯起了眼睛,他抬起手,长袖拂过,那铃声几跳,便响得劈了,系绳断裂,从巫祝手中坠落。随后那鼓与幡齐齐做声,也皆归入满地寂静月色里。

斩魂使还僵硬地站在原地,衣摆早已被露水湿透…招魂的时间很快过去了。他听到巫山传来的一声叹息,终于吃力而迟疑地眨了下眼,沉重的夜露原本沾在眼睫上,于是便扑簌滚落。

斩魂使伸手抹了一把,此时昆仑君已然转身而去。斩魂使没有做声,知道这不过是数百年前情形的又一次隔空重演而已,昆仑君是不会看见斩魂使的——他将过奈何桥,饮忘川水,过了三善三恶的进轮回门,再赤条条地降生人世。

若不是这一回投生巫楚,若不是有人向山招魂,或许昆仑君本都不会短暂地看来这一眼……而这也不过只是存于巫山的记忆里的,一道往古的影子。

斩魂使想,现在该启程去找了,天上人间,光阴逆旅,他在这条路上找得快一些,或者还能再看他一回长大成人。

  

沈巍曾经听赵云澜说过这样的话:

 

 轮回是个不断“杀死”的过程,新陈交替,失去的永远失去,过去的再不重来。

 转过一刻,就只能回望不能倒回,而转过一轮,就连回头也不知道要看向哪里。

 

——他当时忽然便有所感,又并不敢确信,只敢在无数时间的碎片里在原地站着,看赵云澜的背影。

沈巍想:他与赵云澜这一世,或许便是这没完没了的生生死死作结的时候了。

 

 

正是脱身芥子。

沈巍松了口气,掌中斩魂刀跌落,也不记得去抢,他怔怔地回揽住赵云澜。从海水里出来的时候,赵云澜的发间衣角都还卷着云火,整个人发亮到近乎透明,踩到沙滩上,便将地上不知道谁堆在那里的纸钱也给点着了。

似乎是月光透过了赵云澜的身体,抬起来的一截手腕也莹莹有光,但沈巍知道那并非借自人间日月。

是从发丝到足趾,一寸寸被细致打碎,重又归聚起来的一捧光。瞥眼自己露在衬衫袖子外的手臂,也闪着同样不知名的光,山海回以呼声,神仙打碎的魂在缓缓重聚,似乎有经年藏纳在灵魂深处的东西漏了出来,散入与千百年前一般无二的月色里。

透明的魂魄本不该装不下这许多的东西,漏了下去,心里却也不觉得空落落,此时沈巍并没有在意,他盯着赵云澜,半晌不曾言语。

赵云澜转而扑住了他,两个人一仰一倒,无声地倒入了湿软的白沙地中,连一点惊沙都不曾浮起。

 

赵云澜慢慢抽了一口香火气,又拿手拢了一拢,便往沈巍脸上吹。他们身边是一摊刚刚烧完的纸灰,边缘还残留有金红的一点火星,海风吹来,滚一滚就灭了。

山圣正赤着脚——没人坐船出海踩过沙地时还会好好穿着鞋袜,他的足趾翘着晃了晃,晃着去夹沈巍的裤角,因为这一口浮浮的烟气,对面的也人从虚幻的影子凝实了下来,这才让赵云澜夹得住身上的衣饰。

短暂脱离肉体之后唯一的好处是肢体足够柔韧,他蜷着脚趾往下轻轻勾扯,要是换了平时早就一下子抽住了筋,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好整以暇地欣赏沈巍因为这充满暗示意味往下轻轻拉扯着的力道而骤然一变的脸色。

他们正在南海不知何处的软沙上,身下没有影子,只有明月茫茫千里,照出一道长长的细白岸线。

 赵云澜笑嘻嘻说:“来来吸一口固魂,你别说,哎呦这感觉还挺新奇。”直让人一抽嘴角,镇魂令主塞鬼差死人香火时一向做派自然,原来他对这玩意儿还真和待一口烟似的。

沈巍这头偏也不是,不偏也不是,一副纠结模样,只得低头去看身侧两人握住的手。

 

八十一芥子,山海茫茫,竟然还是握住了。

 

赵云澜在沈巍面前不怎么敢抽烟,难得有这机会,还很得劲,不得了地作弄。他原来抽烟也没有吸进肺里的习惯,轻轻过便吐出去,这会儿又含了一股轻飘飘的香火气,凑着脸唇角相贴的,就哺进了沈巍口中。

这情形妖里妖气得很,要是两个人都换作本来打扮,青袍长发青烟缭绕的,简直能去演一演白娘子和小青,好端端一个神仙人物,这番情形下就很“有辱斯文”——神仙人物这个名号,早二十来年赵云澜都不曾想过往自己身上套,但现在实打实竟就是个神仙了,他也很没有包袱,不仅没有包袱,还要拉另一个有包袱的下水演一演白蛇传。

纵是再不自在,由于魂魄中取用香火的本能,这一口烟气过去,沈巍虽露出了明显不适的神情,脸色却可见地好了许多。赵云澜看着新奇,差不多得到一点投喂的趣味了。

香火供奉斩魂使大约从没有享用过,偶现人前,悚他敬他的其实更多,也就是在镇魂令主那里,沾唇过一口冰凉茶水。

 

魂魄稳定了下来,不被海风吹着乱飘,才看得清楚脸色,赵云澜看了看沈巍,觉得作弄也作弄够了,不敢再造次,“该回家去了,”他说着,是个极尽缠绵的意思,他亲一亲沈巍的眼皮,反手就是一按。

沈巍猝不及防,被扇回了躯壳,他哭笑不得,又没话好说,只得伸手又一拽,把赵云澜也拉了回来。

“是啊,该回去了。”他说。

 

下一秒钟,赵云澜已经搭着沈巍的肩膀,一摇一晃走在了夜市里。他四处张望着人流,长出一口气,诚心诚意地提议:“我想请假再玩几天。”

赵局的请假当然说走就走,沈巍自然无有不可的点头,全然不知人生际遇起伏,第二天的风里雨里,会有大花裤衩等你。


——

标粗部分为引用/化用。引自楚辞招魂和原著轮回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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