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相知犹按剑

【新春刀糖战7.0】初九·落花洞郎

来认领了,作者是我哦!这篇其实也归类在赴人寰记系列中,为免太过招摇过市,遂对标题进行一个藏头露尾w。

在打大纲的时候,我对亲友说,要写一个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故事。当然啦最后小殊长大了,很可惜他选择丢弃了做梦的能力,也无法再找回来了。

全篇1w9,属于我写过比较长的篇幅了,尽量以完整的故事性为考量来完成它,也算新年新尝试,进步一点点嘛!虽然因为假期时间安排的原因,还是有一些没有展开透彻的地方,没有写尽的点,那就决定把它们交付给我们共通的部分情怀,尽在不言中啦(开玩笑的,还是准备后续再行细修的。)

感谢您的阅读,我们明年见!(喂)

今天你产出靖苏了吗:

初九刀组·落花洞郎




一则落花洞郎与洞神水牛的爱情故事


推荐阅读BGM:《海底》凤凰传奇版


——


花烛高烧,一室如雪,有神人往来,是所谓“洞房花烛”之境;


落洞之人,于此魂梦神游间,与神灵相许忘返,乃称“落花洞”。


——《翔地记·武州·异闻考》


 


湘地多神异,山泉谷洞皆有神灵,常有洞神与人两心相悦,便会携其而往神人并处之境,自是此人与渺渺俗尘两断,便将身心姻缘都许了神明,是谓“落洞”。其家人只得强作欢天喜地,将人盛装打扮,送出门去,便如寻常迎亲送嫁。


神威不可测,神意总难违,自来落洞者多为女子,称落花洞女,然昔载萧梁之时,有落花洞郎,或曰洞神居梅岭、又曰琅琊梅树下,故称梅郎。


青史斑驳,狐鬼神祠;野有水牛梅郎,早随雨打风吹去——


 


 


林殊自第一日醒来后便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落洞了。


然究竟是为何处洞神所攫……说来这落花洞神足踪竟也履至湘地之外了?在那一瞬间,纵横往来的林少帅不由生了些许南疆僻地鬼神竟犯事到本少帅头上的奇异不愉来,而后这情绪很快被他收束了:既被那不知名的神得了身心,林殊寻思着此时他心中所想自也难免便有被洞神窥得的嫌疑,只得暂且按下心思,徐徐图之。


他着实是想不起来落洞的经过了,只在睁眼的那一刻无比确凿地“知道”了,眼下赤焰军的少帅林殊已是落花洞神的心上人,正与神作伴,过几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日子,不久便可抛却凡蜕,携神登往极乐。


 


……呃,可是这么说还是好怪,林殊百爪挠心地想,什么时候洞神也改了口味,不取适龄女郎,也瞧上少年男子了?他还是想象不出父亲堂堂林帅含着一泡老泪,与母亲相扶倚门,送他盛装打扮去成亲的样子。


可能着实是这过程太过磕碜,把给他惊忘了,还是忘了的好,林殊任由想象力驰骋了会儿,默默打了个寒噤,不打算继续往下想了。于是他摸着肚皮,苦中作乐地总结: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来都来了,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可要怎么过?


正寻思着,只听得吱呀一声,有人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水,推门而入,同林殊大眼瞪上了小眼。


看来不食人间烟火似乎不是问题,林殊眨眨眼,把这刚才还在犯愁的六个字划掉了,又开始犯愁洞神是否真的可以读他的心。


少年人心思涌动,十刻里有九刻的所思所想都是不恭敬的、不驯顺的,林殊吃过亏才勉强学会了管束自己的嘴和手,还从没学过管束自己的心。


 


来人戴着张木质的面具,有些像南边巫傩戏里的样式,从眼睛的位置看进去,后头那双眼生得还挺不小,正瞪得牛似的,像是没想到林殊这会儿就醒。于是林殊与他对视着,还有心思颇轻松地琢磨,挺好,眼睛瞧着挺大,没对不起自己刚才不走心想到的那句大眼瞪小眼。


得罪得罪,是夸洞神老爷眼睛大呢,若您不小心听见了,可别与小子计较。林殊漫不经心地在心里念叨着。


就像醒过来时候一样,现下林殊看着这男子,又突兀地被“知道”了:这戴着面具、披着鹤氅的男子,便是与他相许的那位洞神。洞神正放下手中的汤碗,又在林殊榻边扫了块位置坐下了,熟练得很,然后他抬起头说了句废话:“你醒了?来把汤喝了。”


林殊没说话,试图分辨着什么,洞神化作的实形瞧着应是个盛年男子,他说起话来喉音沉沉,又闷在木头下,但林殊莫名觉得这把子嗓音应是朗润的。


林殊摇了摇头,端起碗凑近晃晃,观察着液面,看起来是一碗落了金黄桂子的甜汤,他没打算喝,正欲说话,可只是刚张了张口,便觉室内干燥的空气涌过干涩的喉咙,喉管还没来得及振动发声,先要以撕裂般的痛楚解开与彼此的黏连。他还未反应过来,便猛然咳嗽起来,连忙在汤水晃出之前松手放开碗沿。洞神倾身过来,将汤碗轻巧地接在手中,手掌贴在林殊的后背来回梳理着气息,待不咳了,又将碗沿就着他口,喂他一口口地喝汤。


 


汤水入口温热,果然是甜汤,但又不是完全纯然的甜,像是煮的剂子,回味有馥郁奇异的花香交织,沿着喉管往上涌,反而充盈了鼻腔。林殊不及分辨这隐约熟悉的甜味,只来得及抓住那一瞬间的灵感,一径地皱眉回想,他想起刚才咳的时候身体自动以某种诡异的熟练梳顺着气息、控制着喉咙的动作,像是下意识要让胸腔的振动和肺叶的收缩尽量放轻力道,就仿佛肆意咳嗽之后会引发身体更多更坏的连锁反应一样。


我搁哪儿来这么丰富的咳嗽经验?林殊忽觉茫然。


 


“小殊?”洞神喊他。


林殊倏然抬首,问:“洞神,你知道我的名字?”


洞神的手指修长,摩挲着空碗碗沿,他没说话,看起来对林殊的问题很无语,并不愿回答他。林殊皱起眉,倏然抬手推在洞神胸膛,看起来刚才那碗甜汤把他喉咙润得很充分,咬牙就憋出了一串骂:“你晓得我是谁,怎么捉了我来?看顺眼要娶亲谁不好娶,我刚整试的新阵、刚准备着拔营出征,眼下军中更离不得我,怎么撞见你这坏事的家伙……”


洞神猝不及防被他推了一下,没有被推动,只衣摆摇动起来。林殊慢慢眨着眼,透过咳出的些许泪花看去,忽然发现洞神披身的鹤氅下露出了中衣的袖边,红上滚着粼粼的金,是他看惯的中原样式,这可不像个湘地山里的野洞神啊,林殊想着。


洞神又在唤“小殊”,接着又连喊了几声,林殊没有再应,他意识逐渐昏沉起来,陷入黑甜之前,隐约听见洞神在良久的静默之后,很轻地喊了一声“……林殊”,不知是因已困得听不清了,还是洞神本就喊得很轻,像是怕把他叫醒一样。


 


 


第二日洞神来的时候,依旧披着鹤氅。


他推门来时林殊正靠坐床头,专注地摆弄着自己的一双手,洞神停了停,随后若无其事地拂开衣上发上落的雪花,露出氅衣下护着的热汤,便端着进来了。


林殊似乎没注意到他进来,实则悄悄地在想:好大的雪,难道是北境之地,那儿竟也会有洞神?会是雪山雪洞里的黄大仙么?


 


林殊醒后回想,在发生这件事情之前,他确早曾听人讲过落花洞的传说,那是在霓凰的口中。前年穆王过年进京的时候带着幼子青,孩子好动,没有一刻停歇的,京里的日子多是长姐管教着,“落洞”之说,便是霓凰拿来吓唬穆青的:大约是云湘之地多洞穴,便有神灵,会攫取未婚少女的神识,与她成婚,于是少女便似丢了神魂,未久便盛装离家,在洞外吐尽她留于人世里的最后一口气息。只是这些鬼神之说,像是实打实发生在他们身边的一样,提起神灵亦不见并不见京中忌讳,只像是止小儿夜啼随口扯出的可怕名号,这约莫是两地不同俗之故。


“便教洞神捉了你去!”彼时霓凰提着鞭子,也只得口头威吓她满地乱跑的不听话幼弟,林殊笑着将小孩儿从水坑里提溜出来,问霓凰:“洞神也忍得了这样的皮孩子闹么?”


霓凰抹了把脸瞪着他不说话,倒是林殊讪讪了,又忙笑:“忍得了忍得了,再闹就把你捉去洞里。”于是少年将军也跟着霓凰郡主低头吓唬手里的小孩子,说得煞有介事,他于是知道霓凰现拿话吓小穆青,着实是因为她说得像真,但这却是不可能发生在穆青身上的事,自是只听说过适龄未婚女子落洞数日而亡,称“落花洞女”的,可没听过洞神看中过男子,她自不怕坏的应验。


林殊从回忆里醒过神来,倒是哑然地寻思着这下他还成了开山有洞来的头一遭了——可得提醒霓凰别再乌鸦嘴,还得再现取个名字以供人记载,不妨便叫落花洞郎。


 


林殊实在很怀疑醒时便印刻在心里的这份无缘无故的“知道”,它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把他十几年来通顺平整的记忆给烫出了一个大洞。那日里与穆家姐弟玩闹的记忆仍清晰得历历可见,林殊还能清楚回想起因年节喜庆,霓凰鞭子柄上新绕的一串红绳、那天金陵冻雨里夹着细细的雪,驿里院边的地上还有昨夜没化的雪泛着脏灰,穆青滚得半身都湿透……然而记忆浮光掠影般轻盈振翅,想要往前飞去,却见往前的记忆落满了落花一般的瘴雾,迷迷茫茫的,一直覆盖到他昨日醒来的那一刻,但林殊眼下又着实拼凑不起足以推翻自己目前认知的前因后果,只得暂且由着它诡异下去。他觉得屋里着实冷得很,于是抱着汤碗,慢慢地喝着,一边暖着冰冷十指,一边抬眼目视洞神纹丝不动的木头脸容,轻飘飘地笑问:“洞神,你晓不晓得外边的事?”


他先前醒着的时候,已摸寻着记忆迷雾的边缘,逐一提取出挨着记忆丢失那日前后发生的种种,眼下便一桩桩拿来问洞神。


“你问便是,”洞神的呼吸声几不可闻,他似乎是在回答林殊,却更像是自言自语,说:“当知无不言。”


 


林殊便问:“我记着西边年前雪灾后又有小疫,如今如何了?”——祁王萧景禹还在腊月里便领了事,前往赈济,去得甚急,似乎也不愿声张,林殊当时都来不及在亭外送他一回。


洞神很快回答他:“衣食丰足,过了个好年。”


林殊像是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又问:“南边夜郎那边的小乱,眼下已平了吗?”


洞神呼吸一缓,慢慢答道:“穆王亲至,轻易便擒了那滑族叛首,捷报已至。”


林殊似乎有些想不起来该问什么了,他停了一下,才继续问:“靖郡王这回去东海练兵,练得如何了?”


洞神奇怪地问他:“练兵还能练得怎么样,不上战场,总看不出来好坏的。”


 


林殊便不说话了,只慢慢捻着被角,碗里的热汤已经喝完了,他手指似乎又没有了血色,揉在被角上像雪一样。


“你没有别的想问的了吗?”洞神的声音也像是戴了面具般木木的,他停了停,似乎下了些决心才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你问的全是别人的事。”


林殊笑起来,抬手便又要往洞神的胸口捶:“他们都没事,我能出什么事?是被金陵城里口耳相传,林家小儿临阵脱逃,原来是去做了洞神的新郎么?我寻思北境冷得很,我没去挨冻,倒被你捉了,父亲可得急了。哎,洞神,你究竟是看中我了什么了?”


洞神静静看住他,没答话。林殊垂着眼睛等着他的知无不言,逐渐等得有些困倦,他落了洞,亦不知如今身在何处,而脑中有一个模糊的猜想似乎要破土而出,又很快被他按捺下去。林殊不知道寻常落了洞的人在面对洞神时,究竟清不清醒,又该有些什么样的所思所想——他这样的,究竟表现得算不算正常?


外间似乎好大的雪。他模糊地想着,不知怎的,却丝毫没有生出推开门走出去看一看的想法,洞神的“洞房花烛”之境,似乎连着他身体与神思,都一并困死在这间屋子里了。


 


林殊在睡着之前,心念电转,忽然问洞神:“宫中静嫔娘娘做的桂子花汤,煎上一炉要加几钱丁香?”


那洞神似乎是噎了一下,答他:“山野精怪,怎会知晓这些细处。”


林殊轻巧地笑了起来,反问:“是嘛,可我尝着这汤,很像是芷萝宫安神的甜汤啊。”


虽然戴着面具,但洞神似乎又露出了那种无言以对的神情来,只得耐心地同林殊解释:“此汤名为醉生梦死,会让你尝到此时最想念的滋味。”


言下之意,林殊就是想静嫔的甜汤了,至于宫里甜不甜汤的,与他这山里蹲的洞神可没关系。


林殊很是不满地嘟囔着反驳他:“那我也该想着照殿红的滋味。”


洞神依旧以一言难尽的语气回答他:“没喝过的东西,醉生梦死也没办法让你尝到味儿的。”


 


林殊似乎已经呼吸平缓地睡着了,眼皮子底下的眼珠也没乱转,但他还是没有支撑住困意,在听见洞神出去的动静之前,已跌入了睡梦之中。


洞神轻描淡写的话里似乎掩饰过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不止于此,林殊想道。


 


 


洞神第三日来的时候已近晌午,竟然没有携他那碗醉生梦死的甜汤。


林殊往他手中碗里一瞧,乐了,竟是碗掺了酒酿的水铺蛋,神人之间隐约僵持的氛围似乎因这一碗家常点心而松快了不少。林殊捏着调羹,一边搅动着白胖饱满的酒酿,搅得一个碗里上下浮沉、浑浊不堪,想到了什么便一脸神神叨叨地问:“这碗究竟是真的酒酿蛋,还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瞧见的醉生梦死竟然变成了酒酿蛋的模样?”


洞神伸手便要把调羹从林殊手中抽出,林殊笑着抬腕去挡。


他说:“原来是我昨晚向你发愿要吃酒,今天便得了酒酿了。……那你知无不言,能不能当真如我所愿?”


洞神便坐在他的对侧,眼也不抬,淡淡答他:“我并非无所不能。”


林殊于是往他那边凑,坐也坐得不端正,一只脚垂下榻去,兀自晃荡着,一边笑道:“你都不听听我要什么,就推拒得这般快,好没当洞神老爷的派头!”


又像是生怕洞神听不见一样自言自语:“这般不会唬人,可怜我竟是怎么被你心甘情愿哄得来的……?”


 


洞神只得道:“再不吃便凉了。”


林殊便仰脖将酒酿蛋囫囵饮尽,含含糊糊地接口问他:“洞神老爷,你这可弄得着人间的吃食?”


洞神若是肯降尊纡贵地多蹦些字儿出来,想必便得问他,这就是林少帅好不容易觑得机会撬开洞神的嘴,所提出的第一个要求?


林殊托着腮,足尖一踮一掂的,眼也不眨便报出一串琐碎的吃食,要蒸得甜糯正好的新米脚踏糕、还要抚仙湖今年出的第一窑仙露茶、饮茶要配梅花山里去年晒的冬笋干,如此再要上一罐炒得酥脆生香的花生米,最好还带一点辣……林林总总十几样一口气说来,洞神听着听着,,险些色变。


“好了,”他拍拍手,又歪歪斜斜地靠坐回去,有些意犹未尽,随意道:“先就这些。”


洞神沉默地拿着空碗出去,回来的时候,当真给他带了一小罐炒花生。


林殊看得新奇,拿牙尖磨着,一咬花生便变作两半,颇为惊叹这炒花生香辣得恰到好处,正是他会喜爱的口味。随后他眸光流转,忽然望住洞神,问“洞神既然能变成人样儿,那你本体是水牛吗?”


洞神本靠在门边站着,就突然僵住了,似乎下一刻就要夺门而出。


林殊笑嘻嘻指他的面具:“被我猜着了?这玩意儿看着像是照了水牛刻的,你瞧这角,多精神啊。”


 


洞神跌跌撞撞地冲入凛冽的风里。


门牖在他身后咔哒一声合拢,门神脱力一般地倚靠着门板深深呼吸,吸进寒冷到腥甜的空气,望尽旷大天地,许久才平复下呼吸,以颤抖的手指摸着脸上的面具,摸着、摸着,忽然顿住了。


洞神的木头面具上,并没有刻角。


门后雪洞一般的屋中,林殊仍带着未尽的笑意,咬开一颗花生米,眼里微微闪烁着冷定的碎芒。


 


 


 


第四日洞神来的时候仿佛很挣扎,在门外站了许久,才推开门进来。


林殊用了三天的时间,虽然还没能从记忆的迷雾里打捞起任何的东西,却暂时夺取了人神之间主导的地位——即使他只是个走不出这“洞房花烛”之境的孱弱凡人,面对未知的神灵,却能够蛮不在乎、以初生虎崽般的无畏作出试探,伸出的手后头却跟着一双狐狸般狡黠审慎的眼。好似无论被扔到任何的境地下,他能够能用本能,为自己好歹挣出些喘息的余地来,随后反客为主。


洞神看着他,仿佛有些出神。


 


“洞神老爷,”林殊摸着肚子喊他,“你说醉生梦死能让我尝到最想念的滋味——那醉生梦死究竟又是什么东西?”


洞神在面具空洞的眼眶后看他,后头的那双眼一眨不眨,映在纹丝不动的木头脸面上,仿佛很慈悲。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容啊,像是风吹日晒的树疤上一张光滑安详的脸,又如同是东海沉默的礁岩,从上头并寻不见属于湘野诸神的狰然双目。


林殊像被针扎了一下,微微蜷缩起了手指,随后不待洞神有暇回答他,便急急地接着问:“是像孟婆汤一样,让我忘事的汤药吗?”


洞神安静地问他:“你又忘记了什么事?”


林殊苦恼地皱起眉:“我忘记昨天把辣花生放在哪里啦。”


洞神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呼吸也乱了一下,良久才道:“怕你吃多了上火,你睡着后我就把花生拿走了。”


洞神又劝慰他:“醉生梦死,安眠而已。”


 


林殊已经有些开始犯困了,头一点一点的,洞神将他扶到床上。洞神到底是壮年男子的身量,很轻易就把少年将军还没来得及长多少肉、只骨头硌人的身体架起了。


林殊瞪着帘幔,又不安分,转眼去看洞神,这回笑得似乎有些隐晦,嗓音也慢吞吞拖长了:“我听那落花洞的传说,落洞的人,面若桃花,眼如星子——要不是这屋里没镜子,我还真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这般模样。”


他这话说得又轻快又柔和,眸光清亮流转,看着人的时候像是含了情,一颗细小的痣被半掩在睡得凌乱的发丝间,便这样看住了洞神。洞神默默地想着,这是小殊,那定然是面色红润,眼睛亮亮的……但笑起来开出花儿的时候,倒也未必像桃花,总要耐寒得多了。


 


洞神放任自己散漫一瞬的遐思,很快就被迫中止了。


“景琰。”林殊挨着枕头,他蹭着、蹭着,眼皮子缓缓地合起来,忽然喊道。


 


洞神茫然地左右看了看,转过头来,还是木头面具上长出的神灵面容。他道:“你喊我吗?”


林殊呼吸渐缓,已睡了过去。


洞神第五日来的时候如临大敌,脸上纹丝不动地扣着面具,手里提着辣花生。


 


林殊颇为欣赏他这严阵以待的态度,总算找回了点树人院一霸、赤羽营主将的场子来。这里说来还是洞神的洞房,他作为从外头嫁来的新郎官,倒是颇不见外地烹茶煮水,拆开洞神带来的仙露茶,慢慢地盈上两杯,随后握起一杯捻在手里转着。


他像是有些不满意,问:“我也出不去,哎,你这给我的又是什么水?”


洞神看着他,仿佛在表达一个“水和水之间还要区分什么?”的意思,若是木头面具的眉毛能动,这会儿怕是已经拧成了一团。


林殊摆摆手,放过了他,低头尝了口茶汤,展眉笑道:“噢,是梅花雪啊,也用得——有人帮你准备好的么?”


 


洞神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奋起辩白,道:“山野洞……”


林殊截断他的话头,问:“山野洞神不懂这些讲究?……山?洞神老爷这道场叫什么山,金陵城外的梅花山吗?”


林殊便是这样,往往因过于机敏争胜,便显得有些扎手伤人。洞神想着,所幸实则也什么需要林殊收敛的地方,他便一向如此、幸得如此。他如此想着,又慢慢坐了回去,手里还拿着茶杯,喝也不是,放也不是……林殊正定定地望着他,像是诚恳而殷勤地问道:“那换成白水吗?”


自来林殊是最爱笑萧景琰牛嚼牡丹,咕咚咕咚,饮茶还不如白水的。


 


萧景琰便问林殊:“什么时候怀疑是我的?”随即他心中只道不好,懊叹一声,忽然也不是很想听林殊的回答了。


果然林殊昂着头傲然道:“那当然是醒过来第一眼看见你。”


便实际上不是第一眼就怀疑,这会儿也定然会被林殊说成是这样,萧景琰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力交瘁,便看着林殊掰着手指与他道:“我还不知道你,每次被揭穿的时候镇定得都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己出错了,结果真是你——所以每次让你顶包不是?”


 


这些叙旧似的琐碎话,林殊是微微闪烁着眼神,努力以很轻松热切的口气说出来的。萧景琰也没有再辩驳什么,与他对坐说了会儿话,便告辞离去了。


——先前“洞神”从没有在林殊还醒着的时间里,离开过这间屋子。


林殊尚未被困意俘获,便仍坐在冒着热气的小炉前,凝眉思索。水烧老了,已不堪用,只凑着薰沾一些暖意而已。他抱怨也似地想着,萧景琰究竟选的什么地方藏人?冷是冷到骨头里了。


挑明了洞神是萧景琰、而对方也承认了,算是一桩不错的进展,他可以籍此得一寸进一丈试探得更肆无忌惮些,然而“洞神便是萧景琰”显然也并不是一桩让林殊可以自此松下一口气的事实。


林殊想着,他眼下所处的困境是真实的,萧景琰看起来并无意与他解释所谓的洞房花烛之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洞神这三日来的语焉不详显然也不仅仅是出于萧景琰隐瞒身份的需要。若洞神是个陌生人,林殊更有其他简单的解决办法,可他偏生是萧景琰——水牛自来不解风情得很,当然更没有陪林少帅玩什么过家家入洞房的理由,即使是林殊一门心思认定了某事……即使林殊脑子出了问题?


林殊无意识捻着杯子的手一顿,捻着捻着,细长的十指便绞在了一起。


 


他忽然看着空了的茶杯底,只有一些浅色的水迹留在那里。如同水光一般浮动着的心思,便飞了开去,他于是颇为后悔地想着心里装了事的时候便不该饮茶,这下好了,不知不觉竟牛饮了整杯——如此一来,仿佛他也没了立场再去笑萧景琰喝茶宛如水牛喝水。


林殊抱头想,坏了坏了,他脑子好像真的出了问题。




第六日萧景琰还是硬着头皮来了,倒是不披那鹤氅扮仙风道骨了,只是脸上还盖着面具。


 


林殊倒也不置可否,大爷一般地接过萧景琰手中的醉生梦死,只当静姨熬的甜汤喝。他喝了一口,又仔细咂摸了下,诧异地问萧景琰:“倒是真的桂子花汤?”


萧景琰于是说:“先前那两碗也是。”


林殊哟了一声,新奇道:“你还会编故事唬人了,醉生梦死,心心念念——这谁教你的?”


萧景琰不作声。林殊知道他这三棍子打不出声的德行,也不与他计较,只自得其乐地想:真是倔水牛,也不知谁看得中他,怕不是只能当洞神亲自抢新娘去,不然哪有天上掉下的解语花肯许给他?


他酸酸地琢磨着,会扫梅花雪,会编精巧话,看来陛下指给景琰的这王妃,可凑趣得很呐。


林殊自是记得,萧景琰往东海练兵之前,梁帝是给他指了亲事的,如今想必也结发相许、躞蹀情深了,如今……


他一顿。


如今萧景琰与他林殊,正在“洞房花烛”。


倘若真成了他是个什么名分,不,静姨怎么也由着他拉着景琰胡混……林殊快把衣角捻出皱来,一下子满脑子混乱,这都叫个什么事!


 


对,静姨……林殊慌不择言,抬手攥住萧景琰的衣袖,问他:“那静姨眼下也在么,我……”


萧景琰藏在面具后头的声音依旧闷闷的,他道:“母妃只嘱咐了方子。”


林殊慢慢地松下了绷着的身形,但没有松开手里萧景琰的袖子,他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那片袖角,萧景琰并未将头发全数梳拢成髻,且这是一身判断不出任何确切身份的常服。


林殊便直接问萧景琰:“怎么不摘面具,你扮神扮得好有意思么,还是想让我再许个愿?”


萧景琰于是当真闷声闷气地问:“你还想吃什么?”


这机灵其实也没有抖得多好笑,但这一出是萧景琰整的,那可顿时好笑了十倍不止,林殊很给他面子,捧腹大笑,笑得都有些气短了,才道:“那我要盐焗鸽子蛋。”


 


萧景琰可疑地停顿了一下,应了他。林殊索性认为他是没捞着鸽子蛋,搁这心虚呢。


——若真是这样,倒好了。


林殊微眯起眼,忽然自己抬手按在萧景琰的面具上,他的动作并不快,但萧景琰偏了一下头,竟未躲过去,只被林殊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了下颌,隐隐一个激灵。


“为什么呢?”林殊若有所思地问他,“珠光易老,韶华易逝,这是难以掩饰,一眼便看得出的事情,所以你不让我瞧见,就能假装时间不会过去了吗,景琰?”


萧景琰顶着自己十八岁时的发型僵住。


 


“那你自己的脸也藏着不给我看,是觉得老得太快,怕吓着我了吗?”林殊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他的手还轻轻地按在那副洞神面具上头,于是他略微侧转过脸,将目光停留在那只苍白的手掌上,它似乎经久不见阳光,又有许多年再没有操练过弓马,捻动的时候,林殊再没有感觉到指腹上茧子的存在——这是一双看起来好生将养着、什么事都没做过的手,但无论如何……林殊的眸光,便从自己细长的指骨上毫不在意地滑过,而后对上萧景琰藏在面具后头的双眼。


“无论如何,我可能脑子出了问题,但又不瞎,”那清亮眸光像是实质的流水一般,在萧景琰的双眼与自己的手掌之前来回逡巡着,几乎要给人以含情的错觉,而后林殊以一种轻柔而随意的语调补充道:“何况,这双手是十五六岁人的,还是一双已经快望三十的手,这我还是分辨得出的。”


“我究竟缺席了多久,十年?十五年?”他问萧景琰。


 


 


第七日来时萧景琰将头发梳成了大人模样,也没覆面披氅的,看起来总算是个正经皇子亲王了。


倒是林殊依旧懒懒散散地,兀自与他感叹:“我竟消失了十三年之久,这得是我两辈子那么长了吧,快站住了让我看看,这活了两辈子还长的水牛眼下长成个什么样儿了。”


据萧景琰的描述,林殊当时随军去了北境,却在一场大雪夜行之后不知所踪,赤焰军班师回朝后这些年来,宫里军中上下四处寻觅无果,始终牵挂。终于在去岁冬,献王一时兴起前去琅琊阁求问的下山途中,在林谷泉树边发现了一名昏迷中的青年。彼时林殊失踪已有十余年,献王一时并不敢认,还是想起琅琊阁锦囊中所说“蓦然回首”云云,遣人救起后仔细查看,这一下发现了此人腕上正戴着赤焰手环,铸铁之上铭文分明,才终于确认了他便是失踪多年的林少帅,连忙快马加鞭回朝禀报,一时朝野震动。


林殊眼神微动,问:“琅琊阁?”


萧景琰说:“知晓天下事,有问必有答,献王兄最爱信这些。”


林殊分辨了一会儿,从他话里分辨出所谓的献王应当是越妃家的景宣哥哥,随后他也窃窃笑了笑,萧景琰看起来闷得很,实际上对他不以为然的物事,也颇有一种俱不入眼的傲气,只不显罢了,过了这许多年,像是仍旧如此。


随后他听见萧景琰道:“也幸亏献王兄问了这一趟,幸好找到了你。”




林殊迅速抬眸瞥了萧景琰一眼,眼前少时的玩伴身量已长,似乎经历了多年军伍,风霜把他捶打成了形状,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林殊对面,便自有持渊气度。显得林殊缩在裘衣里,整个人像是虚浮着的,一朵渊墟上漂浮的云。


他便很不得劲,起身拉萧景琰起来与他比划身量。萧景琰及冠之后哪还料得到会有人扯着他问“让我看看景琰长多高啦”,他被林殊拉扯着,晕头转向地比比划划。


十余年空缺的记忆似乎反而激发了林殊叙旧的热情,他满意地确认了长大后萧景琰并没有他高,一时间也不在意旁的了,又问记忆中的故人近况,便是没多大亲近关系的,也要拉着萧景琰挨个问过来。


 


时距梁与渝梅岭一役,已过多年,萧景琰目光有些悠远,像是在极力回忆起十余年间的种种,将这些沉没在水底的往事打捞起来给林殊看,他道:“祁王兄治下,天下太平,各有所安。”


林殊哦了一声,便问:“景禹哥哥已继位啦,什么时候的事?”


萧景琰便告诉他,梅岭大捷后次年,先帝秋猎时惊马,人虽当时无恙,却受了惊吓,精神头渐渐不好了。于是便命祁王监国,又于一年后立储,正位东宫,如今祁王临御,也有近十载了。


林殊慢慢道:“我总觉得对不住老师。”他曾是太傅黎崇最看重的弟子,如今自有可施为之时世,却……


萧景琰道:“黎老太傅说是连着三年乞骸,到底还是想再留一年,他曾说还有一物留着予你,总想等你回来的。”他像是安抚一般道,“先生如今予小皇子们授课,也算荣养着。待闲时,总可见面的。”


“教小娃儿便不费力了?只怕老师更是劳碌。”林殊笑接了句,又问:“景禹哥哥的孩子,总没有太顽劣不好教的吧?”


萧景琰失笑,淡淡道:“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


林殊拖长声音哦了一声,而后眼珠转动,又露出那种促狭的笑来,拖长了声音像是戏文里在唱一般,唤萧景琰:“七郎,七太子呀——”见萧景琰受不了般抖了抖,林殊也憋不住,笑出声来,终于正色问他,只问出口的问题听起来依旧很不像话,“说到龙生九子,景禹哥哥……陛下膝下如今有几个皇子啦?有没有人现和你抢小七的名头?”


萧景琰十年不曾跟着林殊跳脱的思路跑,一时间习惯不过来,只得挑着话头逐一回答他,先是说还不曾有下一辈的皇七子出生,而后又补充:“小皇子都挺好。像祁王兄。但个个要都同父亲一般,那也不可得。”


 


林殊问:“太奶奶呢?”


萧景琰沉默了下去,良久,方轻轻道:“她老人家近来已不太清楚了,但还会念叨你呢,献王兄知道她记挂,那会儿已赶着回去同她说了。”


“……那是最好了。”林殊应道,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萧景琰第八日是提着点心盒子来的,但在看到林殊的那一刻,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林殊看起来还是这几日倦懒的模样,因为乏力,显得异常的安分。他端端地坐在那儿,面前剩着一壶残茶,一枚轻薄玉白的蝉卧在案上,看着倒像个乖巧的茶宠,只等着烫热的茶水浇下,洗去满身斑驳,而后吐出腹中清露来。


但那并不是什么玉质的茶宠,无论是在座的哪一位,或任何一个士林、朝堂中人,看见这枚玉蝉时,都会很容易地辨认出来,这是黎崇老太傅昔年身佩之物。


苍白的指尖轻触过蝉单薄的双翼,像是怕惊醒了它一般,林殊抬起眼来,慢条斯理地问:“景琰,你来认一认,老师说打算赠予我的,是不是这玉蝉?”


萧景琰放下了手中的食盒,又僵硬地站直了,像无数次站立在皇城门外的萧索风里一样,有无数的话语翻涌,全数堵在了他的喉咙口,他的目光往下移动,同林殊一样停留在那只玉蝉、以及林殊触摸着玉蝉的手上。


 


这是一双看起来好生将养着、什么事都没做过的手,林殊的指尖颤抖着,在玉蝉背上轻轻滑动,他的记忆仿佛纵越过了十余年的光阴,但他整个人总不可能一跳便跌进十余年后的琅琊山谷里,而后被那些流逝的时间在一瞬间包裹覆盖,在一睁一闭的时间里就从十六七岁的少年郎长成一事无成的虚弱青年。日子总是得一分一秒、一天天地捱过去,而后在身上诚实地留下它流逝的痕迹,长得散落满榻的墨发需要有人梳顺、修理枯黄的末梢,冰冷的手指需要有人小心抬起磨去生得过长的甲缘,如此一天天模糊下指腹上曾经的茧痕,他料想这些将养、照料,总需要人力心力的,且总还得有个愿意看顾的人。


思绪翻涌间,有少年将军的笑声穿杨拂雪,扬扬而来,萧景琰猛然挣醒。


“失踪?”他听见林殊短促地笑了一声。


 


“那么我当时是落进哪位洞神的洞里啦?”林殊问,“景琰,是你吗?”


林殊或许就此在世人的视野里不知所踪,但他绝不可能凭空无端地消失。那些朝局的变动,历历关河往事、朝野正誉清声,亦不可能因他的抽身,自此毫无关由。


那林殊当年的缺席,究竟是因为什么?他忘记的事,是被迫还是自愿的遗忘,而林殊身后留下的这片空白,能够被填补吗,被谁?




林殊分明只是坐在哪里,而萧景琰僵直地站着,却像是隔了十余年的光阴相互眺望,十余年里无数的疑问在这间雪洞一样的寂寥的屋子里交相碰撞,撞出巨大的回响,落地却寂然无声。没有任何一个问题能够被问出口,也没有任何一个问题可以被预期得到真实的回答。


林殊或许想问萧景琰:昨天那些听起来挺好的话,都是你骗我的对吗?


当年景禹哥哥继位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赤焰军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而你,你当年在其中、如今在我面前,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你们是否曾……篡夺了天下?


 


“小殊,”萧景琰喊了他一声,像是在喝止什么,随后没有再继续说其他的话。林殊从他的语气中捕捉到些许奇异的虚弱,好像喊出这一声的时候他正在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什么绝望的事正在眼前无可转圜地发生。


萧景琰似乎在试图喝止,但声音噎在了喉咙里,像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于是林殊定神看着他,很耐心地等他吐出一两句话来。


“不要去尝试了,”萧景琰最后说,好像说出这句话花了他很大的力气一般,“没什么值得想起来的。”


林殊依旧看着萧景琰,将双眼微微眯起来,没有反驳这位友人,但也没有再与他争个短长。于是林殊不置可否,只随手拢过垂下的鬓发,长而滑的黑发在手心蜿蜒,他看了一会儿,像是厌烦一般撩了往肩后甩去。


不听你的不行吗?他耸了耸肩,知道萧景琰应当能猜到他现下正在想什么,微微斜了眼看去,果然男人脸上的神情,看起来绝望得更明显了,他眉间有岁月留下的浅细纹路,细细看去,每一条都长成了沉默无望的模样。


鬓发又很快从肩头滑落下来,林殊捻动着发丝,脑中思绪冷定而清晰,正往下探去,试图穿过那铺天盖地的迷雾,然后在雾的背后,隐约触及一张无形大网的边缘。


 


一声蝉鸣嘶竭,像是要划破这片大雾,却很快被淹没在了涌动的雾气里,再找不到。过了一会儿,连这些微的翻涌震荡都平息了,好似刚才没有任何事发生过。


“无人信高洁,”林殊合眼,自言自语般,将下一句咬碎在口中。


 


——谁为表予心?


 


 


 


第九日萧景琰没有再来。


 


兴冲冲推门进来的是个看着颇不靠谱的白衣人,散发玉饰,通身江湖做派,他两手拢在大袖里,进来便抬脚去阖门。


“林殊林少帅,”他笑吟吟地念,“久仰大名,咱这可是头回打照面。”


 


林殊瞥他,问:“琅琊阁主?”


那白衣人哟了一声,纳罕道:“还挺会猜。”他倒颇不见外,直接便在林殊对面坐下摆弄开了,也没说林殊猜得对不对、自己究竟是不是。


他一会儿照着林殊脸上打量了几个来回,一会儿又拽过林殊的腕子切了半天,若非十来年岁月大概早磨去了身体里属于武人的下意识反应,照林殊的意思,脉门被控,怕是得立马照着他兜头兜脑来上一下。


最后那白衣人打开随身的竹筒,斟了一碗甜汤,往林殊面前一推,道:“喝吧。”


林殊冷笑道:“大夫开的药?”


白衣人散漫点头,用手点着自己额角,颇为神秘地同林殊道:“治你脑袋的。”


 


林殊看着碗里熟悉的桂子花汤,便端起来就唇。


那白衣人颇为满意地看着他喝汤,像是个称职的大夫盯着病人按方喝药:“你这身体今儿个我负责,一碗药到病除。”


“我不一向好得很?”林殊从碗沿边抬起眼,眼角微微翘起,自带的三分笑意也冰冷下来,“能有什么问题,是这几天出的毛病,还是十三年前出的事?”


白衣人点点头,煞有介事地掐指算起,随后答他:“都有。”


林殊没再接他的话头,白衣人坐着没趣,一阵风一样又出去了,推门的时候还哎哎地喊了一声,大呼“飞流你别扒拉门,说不能进就不能进。”


门砰一声喝上,林殊出神地想着,原来外头已开始化雪了,怪不得比前几日更冷。


 


他低下头,摆弄着昨天萧景琰留下的细点盒子,十来样细巧点心码得整整齐齐,每一样都是惯例林殊爱用的。若桂子花汤还能说是按着方子照本宣科而来,这些点心却都定然是如假包换的静姨手艺,再没有旁人的。


他慢慢地笑了笑,作这方点心盒子的人当真是十分了解萧景琰的性子,单按萧景琰一张嘴,定然是糊弄不过林殊的,而这些隐晦的关切和安抚,本可随后派上用场。


他顿了顿,漠然地想着,是啊,“本可”。


 


蔺晨出去后,提溜着少年侍卫就远远离开了门口,飞流不听他摆布,使劲挣扎着,到底没能跳下去扑进门里。


萧景琰候在院外廊下,雪水淋淋漓漓地,从他面前檐上滴下。有一簇梅枝挨着他,上头零星几点花像是也要随着积雪一同融化,伶仃垂在枝上。


 


“我们太子殿下可真是演技一流,”蔺晨目不旁视,路过萧景琰身边时刺了一句,随手把飞流往梅树旁一丢,“看着啊,都快把自己给演成乱臣贼子喽。”


萧景琰不说话,像只专注看着梅枝簌簌抖动,倏然抖落一阵疾乱的雨滴。


两人都没分心去管飞流辣手摧花,蔺晨嘿嘿学着林殊冷笑一声:“都不说话,那你俩聊自个儿的去吧,记得都好好憋住了。”


 


 


 


早在第十日醒来前林殊陷入了极漫长的梦境。


 


茫茫天地里,唯一清晰的是雪与火,逐一在眼角颠簸闪过,他正伏身抱住马颈,兜着满头未化的雪,乘这轻盈的梦马一头扎进江南漫长的雨季。于是额角蜿蜒淌下冰冷的水流,一时间不知是雪融化成了水,还是淋了满头的冰冷雨滴。而后这些水流沿着发梢贴着颈,逐渐将衣物濡透了,还是冷,马蹄踩着沉默的江水,啪、啪!忽而于长嘶声里失足往前一跪,林殊手中并未控缰,于是便跟着往前一冲,跌撞而去,他急急地张口欲喊出爱马的名字,又忽然想起与这小烈马驹相处的日子里它从来不听话得很,对林殊给取的文绉绉雅名,理都不理。


马兀自驮着他向江心游去……不,是向江底潜去,水没过小腿、没过胸前,终于寒冷的江水灌入了口鼻,波涛猛然一掀,整个人便被没顶。而后他肺叶也饱浸了沉甸甸的水,像是呼吸也不需要了,身下不听话的小马不知何时已不见,他只得摆动开手脚,循着光照来的地方想往水面之上游去,张手欲捞起那些跌下来的粼粼光斑,却一抓一个空。在光照不见的水底下黑色的影子林立,一道光斑投在上面,原来是白骨的手掌向上伸去,他打了个寒噤,不再低头。


而后向上,再向上,其间像是无数的东西从水面上向下坠落,时不时地打在他身上,仿佛是端阳祭时人们自舟中岸上投下祭品,祈求鱼龙垂怜。他一抓,抓住了一个烧得半融的白铁手环,但奇异的是,此时却并不觉双手有为热铁所烫伤的痛楚。哗啦一声,终于他破水而出,看清了江上点起一丛丛燃烧的火,水上是火,是江水在燃烧,燃烧在绵长的寒冷夜雨中,蜿蜒向无尽的长夜里。


 他看见摇头吐息的巨兽,懒洋洋在江边火中摇动着尾巴,搅开混泞泞的水与火,水里没有鱼龙,水上没有人。唯有江和山之上,伏着沉默的兽灵,双眼半睁着,似乎正在半梦半醒之中,林殊吐出口中泥沙俱下的江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并不抱希望,摩挲着手中的铁手环,以一种无谓之中催生的无畏,昂首问这不知名的巨兽:“你是真正的洞神?”


兽物将巨大的脑袋搁在江面上,林殊对上了聩聩然的一双惺忪眼,哪里是大梦初醒的恍然呢?这双黄澄澄如同两轮昏黄月亮的巨眼中,隐约还睁着一点点不愿就此沉埋的精亮眸光,但已是啖过虎狼药,来续一口苟延生气了。兽像是摇了摇头,长须将江上的水火搅成一团,它吞没一大团水火,下颚险些被烧出个窟窿,可它几乎没有吞咽的动作,而后那兽回答林殊:“我是麒麟。”


待林殊讷讷欲言,欲拦它饮鸩止渴,只听得麒麟桀桀地,发出雷鸣一般的笑声来。林殊忽然就明白了它的意思,是它在告诉林殊:“没得救啦。”


林殊辩白道:“可是……”


 


麒麟睁目,忽作难得的怒容,然而那愤怒也是无力的、毫无名目的,又像是对这天地:你所知的天地,能算得几分是真……你便是醒着,但当真就醒着吗?


天上降下如柱的雨流,冲刷得他几乎睁不开眼,麒麟威严的双目像是坠落的月亮,江心波荡,那寒冷的江水洗过濒死麒麟的长须,好似洪流洗下如椽巨笔,淌开一片令人心慌的墨迹,蔓延着,蔓延开去……你见江水便是水,你见帝子便在阁中吗?


天地如墨,林殊惊叫一声,合身向前扑拦过去。一颗木头刻成的棋子摞在棋盘边缘,苍白的手指点住它,轻轻一推,棋子便滚落下来,皆跌入一片昏聩阴诡的黑暗里。


 


他醒时满头冷汗,是北地的融雪,是江左的寒雨,萧景琰正坐在他的榻边,慢慢放下手中的巾帕。在林殊视线未及的地上,此时堆叠着一滩子巾帕,烂糟糟的,都浸透了香甜的汤汁,是方才昏迷之中牙关紧咬喂不进药,自他嘴角流下拭去的。


林殊吃力地眨了一下眼,闻见有细微的香气流淌而至,矮几上一枝橫斜的梅枝,无甚精神地埋头开着花。


 


“景琰,”林殊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当上太子的?”


萧景琰一顿,有无边的惶恐升起在心头。


林殊如常狡黠地笑起,笑容却染上了奇异的冷意:“你第一天来的时候穿的中衣是东宫的形制,没收拾好啊,是急着见我吗?”






你……我们是否曾篡夺了天下,而你,又想再来一次吗?


第十一日林殊的思绪,开始于这个空茫茫的疑问。萧景禹不会给他解答,萧景琰也不会。


这天萧景琰几乎是来去匆匆,外头隐约听见了争执,但最终并没有人闯进这间屋子里。林殊隐约松得一口气,而后失笑于忽生的畏怯。


 


黎崇留下的玉蝉正贴肉熨得温热,林殊醒过来的时候,它便安静地趴伏在他的心口,如今便要孵化出一场攒动着的生命,经历瞬息的生死,而后“吱呀——”,叫破这十日浮光掠影般痴离的白日好梦。


蝉的言语曾深埋于冻土之中,然而人躯再冰冷的体温,多少也能递予这枚暖玉些许的生息……终究是由人来暖玉,而不是靠玉来暖人的。那枚生的茧在掌心安然躺着,虚假的生命在其中滚动着蕴发,曾寂寂地赴过地底一场十载无人知的缄默流亡,却又绝不肯于此无籍无名之中埋身:黎崇在何种情境下选择了将一腔清愿托此玉蝉,而晋阳长公主的儿子、赤焰军的少帅林殊,当真缺席了这十三年吗——林殊始终无法推测自己究竟成为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又在其中,扮了个什么样的角色。


他,林殊,是那颗早早出局的弃卒,还是那双搅弄风云的手?


 


林殊似乎并没有在和萧景琰试探交手,而是与这过去十三年静默无情的人世抵手过招。林殊一探手,便探入无数潮水一般涌来的“为什么”里,他正要推开它们,试图揣测这方人世究竟曾使出过什么招式将他摔打,可这些空洞到可怖的疑问纷纷地涌过来。它们拥着他,载沉载浮,又仿佛是春至后潮湿的冰冷的覆土,冰冷地拥抱着一具棺椁,包裹住每一具倒在冬雪里的身躯,它们仿欲将他裹成一枚安然不知世事的蝉茧,这棺椁名为天地。


他想张口问“还有什么要问的?”,又像是一无所知般笑起来,便要拍拍手,索然一身走进那雪夜,纵马逐敌而去。一场浩大的雪落下来,有许多的东西被抛下,被剥夺,自此抛身在雪夜里了。


霜雪渐次欺身,而后融化,滴答,被揉入巾帕之中,晕开一片稍比周围深出些许的痕迹。一个病人能在漫长而挣扎的梦里流出多少汗液呢,林殊从不知道,而萧景琰亦不敢去数。


 


而那日林殊在迷雾里听见的,又哪里是蝉的声音?不过是十三年前就轰然倒塌、迸裂破碎的东西,荡响至今的回声,它在那十三年里以寂静无声的频率颤动着,而后一朝轰然炸响,几乎要让人误以为这又是一场天崩地陷。天下仿佛是太平的,林殊回想起萧景琰曾于某一瞬间流露的如释重负,仿佛是经历过某些大愿得偿。


然林殊自忖与他絮絮,不过最平常故事,如何已成需经千难万险的奢望?他一时怔然地想着,有些不敢想下去。


与往事相比,何来更狰狞故事。


那些熟悉的面容在秽尘荡月之中次第闪过,随后逐一熄灭了光亮。而林殊站在原处,忽而听见了蝉翼扑动的声音,它尚未化成坚硬的黑色,就想强行越过此岁月浩浩大雪。


他看着,知道它终于会滚作一团遽燃的明光,翻滚于永不前行的时间里。




萧景琰也不知道在他第十二日来前林殊究竟接受了什么样的“现实”,当他执着一盏灯推门而入的时候,险些被斜倚在矮几边、半张脸皆浸入黑暗里的林殊下了一跳。


林殊像是等着他大驾光临一般,招呼道:“景琰,坐。”


萧景琰便坐了下来,荧荧一盏摇曳灯火仅能照亮室内一隅,并两人面庞。而林殊眸光的闪动,当真如同星子。他像是在黑暗里坐得久了,有些怕冷似的凑近了这盏灯,同时也拉近了与萧景琰的距离。忽于衣物窸窣之声里,林殊推了把萧景琰,只笑:“还号称洞房花烛境呢,连花烛都续不上一根吗?”


 


萧景琰便随着他的话抬眼望去,所谓“洞房花烛”之境,只留下了一片黑暗中的狼藉形状。这屋子其实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一片简素,不见任何宫闱中的样式,更严严实实挡着风。先前若不是点了次第许多花烛,烧出成片喜气腾腾的阵势,人在其中,当真如同雪洞。而此刻在水底一般幽暗浮动的光线里看去,那些红烛的遗骸还惨留在排排架子上,垂下不成形状的泪来,连成了一片,真像是,真像是……


像前夜梦里水底白骨坟林,像送亲的长队在风雪崖边走过,然后道一声“去呀——”,刺啦一声,火在雪里烧出带血的窟窿,又或者那只是一块块血缘相系的冰冷牌位,在祠堂壁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林殊低低地咳嗽着,笑起来,问萧景琰:“有没有将我那一块给收拾出来?”


 


萧景琰恍惚记得,那天沉没在黑暗中的林氏祠堂次第燃起长明的灯火,是他俩一盏盏亲手点起的,在那之前走进门去,所看见的仿佛便是这样的情形,有许多蛰伏在黑暗里起伏的影子,已抛却了人的形状,但在那里头却应当还藏着长辈们一双双熟悉而眷恋的眼。它们已丢失了温度,停驻虚空之中,长久地注视着每一个走近前来的人。


此时他四顾看去,仿佛回到了那片死生交错之间、忠魂栖息之地,他惶急起来,伸手去拉林殊,却只触碰到冷冰冰的手掌,竟而搭上来安抚似的拍了拍。


 


人刚救回来那会儿,醒来便说自己落洞了:而后能沾着边的故人都挨个戴着洞神面具在林殊面前晃过一遭,最后这人就对萧景琰给了点反应,入洞房还得挑个合意的新郎官呢,可不就敲定是他了?萧景琰懊丧地想着,本不该与林殊多说话的,但奢想着总该从他口中问弄明白那些丢失的记忆究竟是从何时起,至何时而止的——但其实也不必猜,总不过就是那些时日、那些事,属于林殊的时间,实则是少得可怜的。


萧景琰想反手握住那苍白细瘦的手掌,终于还是按捺了下来,只沉默地承托着,试图渡去些许的体温。他叹着气想,结果还是被自己弄成了这样尴尬的局面。


 


“其实倒也不见得是你演得不好,”林殊忽然说道,萧景琰定定地望着他,而后林殊露出了同这烛火一样稀薄的笑意,告诉他:“人的脑袋,总是趋于自保,而选择忘记的。在那十三年里,我曾不止一次在醒来时,以为自己还是林殊。”


他的神色似乎有些痴惘,有些模糊地想着:而后怎么样呢?被当头碾过一遍的并不止这具困索着神识、使他籍此淹留于人间的躯壳,当要将一切从头拼凑起来时,便会发现处处皆是破绽,他总是该醒过来的,总会在哪一天忽然意识到这些沉湎不过是徒耗时日,而前方还有许许多多不可畏难之事,在等着他去做。


而去做这些事的人,不可以是林殊。


 


他一次次醒来,又于无数次徒然的、窒息般的愤怨过后,曾经历过多少遍无力的自我欺瞒终至放弃,林殊已学会在他下一次睁开眼时,冷定地找出藏在一衣一食、一汤一饭中的破绽,从中剥离出一切冷冰冰的名为现实的东西,来快速扎破这妄诞的、神明施舍一般的幻梦。


“其实近些年来,这状况已许久不曾出现了。”林殊对萧景琰道。


但这一次是例外,林殊见到了萧景琰。


 


 


 


萧景琰这晚没有离开,他与林殊一起等到了第十三日的晨光熹微,这天晚上林殊睡得似乎很安稳,一副清瘦浮凸的骨头硌着他。


萧景琰静静屏息,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在等林殊睁开眼。


 


清濛的光里似乎一切苦痛都远去了,林殊的眉头舒展,岁月无常,可是在这张脸容上,仿佛并未展现它一视同仁的仁慈。萧景琰仔细地看过去,发现与记忆中两相比对,这双眉其实生得更修长些,斜斜扬起入鬓,不笑的时候,便显得有些忧悒,林殊籍此往里头藏了许多东西。


萧景琰试图将其逐一解读,但林殊藏得巧妙,仿佛他不想让任何人来读懂它们。


 


落花洞之说,落洞之人,于此人世无可贪恋、无所爱悦,便乞了神来,做主携其离去。


或许神曾一次次地伸手,试图带走这缕轻飘飘的灵魂,却抖不落他携在身边那些沉甸甸的苦痛,又斩不断那些未了之事牢牢系身的牵绊,只得一次又一次地放手,由得他溜走开去,挣脱回人间……这究竟神明的垂怜、施舍、抑或是玩弄呢?林殊至今不曾明白。


曾从中汲取到过继续跌走而前的力气吗,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片浩大的雪中,精疲力竭地去追回某段被搬弄过的命运。


本该如此……那些本该如此的事。年少轻狂,志在四海,可仅仅是想持护住这些彼时的“本该如此”,似乎已是穷尽一生心力的难事。兜兜转转,几乎是以爬挪的方式艰难地挪动,身下留一条长长的、狰狞淋漓的血迹,也才堪堪回到了原处而已。


而林殊在多年之后的晨光里睁开眼,如释重负,再不需要逼迫着自己去醒来,却忽而勾连起了一些遥远的回想,他在回想的片段里索然四顾,静悄悄走上前去,发现自己身处新造靖王府空荡荡的卧室,壁上空荡荡的,什么都还来不及挂上去。记得那是个好生寒冷的夜晚,因没有被褥,挨着两个抵背而眠的少年人,曾于昨夜指数斗辰,好儿郎各有志向,诉与北风听。然此刻林殊站在原处,连冷都感觉不到了,他终于回到了原处,试图再去看那些稀碎单薄的、不值一提的愿想,几乎已是不可追,不可求之远。


 


是啊,是这样啊,林殊缓慢地眨着眼想,他确实是落洞了,带着一身淋漓的烫血,簌簌掉着焦肉,落进了雪洞里。或许冥冥之中那梅岭丛生虫蚧的雪洞里确有沉睡的神明,他被这崖上跌落的血牲不耐烦地唤醒,只得勉强地照看他跌爬滚走地喘息过十三年偷来的光阴,这才在这最终的时刻伸手随意拨弄无形的绳缆,只想看尽这场命运的把戏,再一口吞吃下这祭品:


回到林殊,用十三天回顾十三年,然后你要怎么死去?作为林殊还是作为梅长苏?


可是——林殊眨着眼,以一种愚弄过天意、在命运面前取得了巨大胜利的隐秘得意想道:那也没什么关系。始终留有冷醒,随着削骨的精细刀锋逐一落下、在十三年间已将一切悄然刻进骨头里去的人,哪里会给自己留下退一步作为林殊死去的容宥余地呢?这不是他该得的好下场。


 


“这是你编的故事吗,编得真好啊。”林殊梦呓一般笑着说道,“做了这样的梦,醒的时候也会是笑着的吧。”


在萧景琰一霎不霎的注视中,林殊转动着眼珠,极缓地眨了一下眼,他似乎从未露出过这样吃力的神情,随后梅长苏低着眉的神容迅速地笼罩了这张初醒时还带着些微桃花粉色的面容,是梅长苏在轻轻地叹气——林殊似乎是从不叹气的。


梅长苏叹息着说:“可惜我已许久不做梦了。”……怎可梦中死呢?许多次这样想着,便拼命要在梦中找到破绽,挣出一抹意识来,来挣扎回这清醒人间。


 


而今他可以梦了,却再梦不得——北境大捷之后,这是他生命最后的十三天。


他看见枯瘦的梅枝颔首,一朵白梅花落下了,落在冷透的汤碗里。


 


 


全文完


 

评论
热度(108)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