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相知犹按剑

[靖苏]春夜喜雨

        梅长苏向来知道,人的胜负欲是很难去自行克制疏解的,正如现在。

        他正微虚着眼侧头去看萧景琰,鬓角的发缕垂下来,有一些湿漉漉的潮气腻结,乱团在颈侧与锁骨的凹陷之间,梅长苏本无法看到这样潜意识里令人烦扰的景象,却似有所觉地无意识欲回手去捞,因为看不见,那些隐约的触觉总也捞不开,只得这样不干不净地歪腻着,像一些无来由的烦躁心绪。

        萧景琰则探指过来,正来捞这缕鬓发,眉眼神色仿佛还很凝持。

        然而他一下子被梅长苏挡了手,待萧景琰转而再去捉他的手时,梅长苏便没有挣扎了。

         “雨似乎要停了。”萧景琰道,室内的炭烧得正旺,这些年萧景琰早已习惯得一入冬便烧得如春夏般烘热的暖室,烧得人心里的春草也疯狂抽长,每每扎进心窍里,是像新草抽芽一样的生命力往肉里抵死钻去,心会隐隐作痛,可草毫无所觉,只晓得爬满荒芜的空地,将过去的坟茔、烧后的遗迹与累累的骨头一并遮覆住,问一声,便是王孙不归。他又闯入这样盈室的春暖里了,将脚步刻意放轻像是怕惊了谁的梦,梅长苏向来是这样需得小心将养着的身子骨,自归后则更需处处小心,于是隔了不明晰的厚窗纸与几重帘,被间隔在外头的雨声音似乎也远,这几日虽总滴沥着不曾停,懒歪于榻上的人听久了便昏昏欲眠,不知不觉便睡沉了过去,这时候便是难得的安稳。

        有几回萧景琰来时梅长苏还未醒,更数不清日子,便也不觉得。直到了初三的白天里,这场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冬日淫雨才稍歇了几分,半梦半醒里附于耳边时,低声在说的是城头的老墙砖,浸润出了苍青的底色,河水上横斜的枝头,蜡一样的梅瓣尚只是含苞的形状,未闻寒凛凛的花香气。


        “却在你这里闻见了。”萧景琰道,说完像是自己很不好意思一样,喉头发紧着滚动了一下,他说这样像是调笑的话的时候仿佛很正经,人自己却要比被调笑的更不好意思,他便垂下了眼睫,去衔红梅的瓣。

        今年冬天梅长苏原本养得稍好些,自露水落下的时节到现在的正年节上,总共也就年前虚惊一场,着了阵低烧,咳得两声,苦药还不及喝上两剂,这几日眼看着也好得差不多了,小抱恙后初愈懒了身子骨,也稍柔软下几分心思,才有今日的兴致。

         萧景琰这几日则忙碌,年头上朝中的事大大小小的总忙不完一般,年年如此,到后来到了这几日,往往得闲坐下来后,连抱怨一句的心思都歇了。虽日日不曾断过见面,却还总觉得像不曾细看一样,同样只觉日子如流水价,从指缝间滑走。

        眼下他则正衔了梅长苏的指尖,触觉里仿佛很灵活,又感觉有几许该有的生疏笨拙,更有了些许讨好的意思,又像是挑衅,梅长苏本待往回抽手,又软了骨头一样抽不动,这下那三分挑衅的意味不动声色地便要挣出来,浓烈成了七分的似是而非。人的齿列舌尖总是粗糙一些,摸上去像是用指纹去贴湿润的长着苔的岩石,一碰先是只觉得柔软,后面有柔韧的软骨,也尽摸不出来,直要吐出话语才觉出坚硬与粗粝:舌根吐出伤人语,原是岁月磋磨打熬过全身的风骨之后,那块最不曾确实际也最该被好好打磨的那块骨头。做这些腻味情事的时候萧景琰往往很沉默,盛年尚未过,那些克制的情愫如同被埋在地底的热,贴在胸膛的时候才在耳廓上觉出几分滚烫,他索取也少,因梅长苏往往会于这样的厮缠里被迫出几分尖锐的棱锋,正如叼咬着耳垂、恨恨啃咬在颈侧时那样细微的痛楚。

        时光的罅隙里沉睡的小兽被外头来的动静,甦醒在已去日久远的、不属于他的年代,睁眼看过一眼外头绵绵不停的阴雨,警惕地与猎人对视着、对视着,在警报逐级解除,漫漫升起的无聊里百无聊赖地沉重了眼皮,竟蜷起来又安稳地睡过去了,这样醒了又醒,近年来那猎人来得勤,兽却只知揉入了他胸前,贴着沉沉的心跳声且再好眠一梦。

         胸膛本该与胸膛相贴,擂动的心跳在两侧的空腔里原本频率并不相同,以指尖描摹,描画出的轮廓依稀不似,如此再不死心地去摩挲着,摩挲着,便生了倦怠,待隔着极单薄的衣料贴得久了,似乎也都微微加速了起来,响作了同一处。这样的频率于梅长苏而言委实嫌快了些,擂得面色晕起了朝霞一样的烫红,连攥住萧景琰衣襟的手也潮结着红,却不知是刚才另一副唇舌含得久了渡过来的温度,或只是翻滚的情绪使然。


        他见床的帘帷在摇晃,暖阁里的诸般装饰,循了常住的人的喜好,虽尽力往简素了去,到底还是在宫墙之内。自散碎了些许泪的眼角看出去,灿灿的明迷花色摇晃,天地乍开一蓬金芒,是这一年首与人相见的曈曈新日。翻一个身,裹了半幅新的被面,便按触上了另一副端正的肩膀,触了一手的津津汗意,萧景琰正仰着头在看他,目光潮津津的,相触也柔软。

        已经是依稀的记忆里,年节时街上川流的人群,少年将军奔跑着回望向身后,跑着跑着便不再回头。手里似乎被塞入了一串精心拣选的糖葫芦,红彤彤的饱满,又冰冷又喜庆,他迟疑着凑过去……糖葫芦薄脆晶莹的糖壳,一触齿列便被轻盈地磕碎了,绵云般的甜与酸匿进了唇齿之间,藏进了近暮的云里。待想要加一点力气去咬开的时候,藏在心核里青涩的酸楚忽然便钻进了舌根心底,酸得迸出了一点眼泪。


         梅长苏正以眼角去勾看着萧景琰,极素的脸容上他眼角至尾勾勒得深邃,似乎有些许上扬的意态,藏得尽湿润的红,是一夜数夜的雨之后润出的几分红意,他漫不经心地在想,胜负欲真是要命的玩意儿。

        原本潜意识里的羞耻仿佛是要了命一样,耳根发了疯一样的热,萧景琰正反捉了他的手,那颤抖的手指尖还带着就刚才那些细致添附上的湿与热。原本冰凉的指尖现在还是冰凉,是被湿意裹挟走了温度的那种冷,触碰到哪里都很心惊肉跳。偏萧景琰捉了他的手,要去触碰那地方,滚烫的地方还是滚烫,被自己的手指碰得一哆嗦,还带着的几分湿都化成了炉火里的潮湿痕迹,连最后散成的几缕轻烟都不曾留下。但他偏又被不知名的胜负所驱策,竟是没有吻的,唯有轮廓为舌尖所细致描摹,些微极缠绵的温存,温存里却只在唇角落下细密的一个碎吻,是安抚的意味。属于另一个人的鬓发,擦过皮肤便觉得隐约的触觉流连不去,是窗外清碎的雨声,鬓角一点跌碎的汗珠,目光潮湿却着了火,眼前茫茫的有雾气,有很轻的颤抖的声音在说:“这样大的雨,好多年都不曾见了。”

        似有湍急的雨流淌过眉间,浸润过枯槁的眉目,隐约舒展开早春的山青水色。曾见过这样连绵的冬雨吗?曲折的回廊下背抵着背,少年脊背的骨头有像要扎痛人一样的棱角,石头城的雨落在掌心里,像掬一口火辣辣的酒就要饮下,军中的火与风卷起旗帜,似乎正遥远。而后林殊一侧过头,眸中分明浮有遥远的江火,很多年之后萧景琰仍觉得雾气模糊,遮远了云与焰的旌旗,或只是单纯地映了烛火,但他只记得林殊清凛凛的双眼,在雨幕下一眨便移开,很困倦地嘟哝了两声便要合起。

         记忆浮萍般摇晃,被雨打得东倒西歪,迢远得曾不如琅琊山头的小月如眉钩,纵要粗疏地藏入三分的情意,也只得祈望那人间年轻的帝王,在披过一肩的春秋月色,沐了半袖早春的雨后,也尽不要发觉的好。梅长苏不动声色地攥了萧景琰半幅袖子,掌心沁着的潮渗入织料的纹理里,又被揉皱磋磨,他似也被揉皱,一匹白绢摊开,在噼里啪啦打下的雨流里浮浮沉沉,似乎已有了积水。


         “推门再醒时,春天便要到了。”萧景琰没有头尾地来了一句,梅长苏本有些魂不守舍地“嗯”了一声,又颇不是滋味地夹弄他一下,咬牙凑在他耳边问:“你道我冬眠了不成?”

        萧景琰便侧过头,找到他的唇角,便像是讨饶一样要去往深里吻。欲要冬眠的大型生物在他的洞穴里摇摇晃晃,十足的懒倦,守着怀里一点甜腻的蜜,搂着,搂着,似乎便可熬过一个完整的冬。而那些过去的秋天丰收的饱满的果子,从丢三落四的怀里滚滚而落,一不留神就裹了满身岁月粘稠的蜜,咬开才尝到最深处的滋味,那颗心却被藏了起来,非要反复地去吻去厮磨,才能触碰到伤痕累累的、依稀的心脏轮廓。那些清瘦的身体上坟起的清晰肋骨痕迹,光洁的皮肉上纵有曾经的伤痕都看不见,又流淌了蜜一样的光润,惑得人以掌去抚触,又被冰冷交杂着滚烫的触觉所惊,迟疑地流连,又不愿收回手来,直至春夜的雨悄静,直至一滴温热的雨滴,自眉心蜿蜒向下淌,惊得屋中春眠的人,大梦方醒。

        梅长苏却正缓阖起双目,檐边还有些残存的雨迹,萧景琰有些干燥的指尖在锁骨的凹陷里反复擦拭,像要擦去些不存在的汗意,将积年的雨水都拭净。是雨散云收,他裹住了软被,将脸复埋入其中,并不打算理会外头萧景琰模糊的说话声音。

         微微豁开的窗牖里渡入一口雨后湿润的夜风,这一年的春已隐隐,天西头的月亮侧身转来,绰约地照出模糊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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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靖苏新春刀糖战5.0初三糖组作品,发布于2020年1月27日。

补档于2022年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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