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澜没能将他看中的书生叼回山里，反倒是沈先生捡回了只小狐狸。
小狐狸用他不知装满了什么东西的脑瓜子仔仔细细合计了一下，觉得两个没差，就喜孜孜地来了。
他想，等入秋了满山金黄，再带沈巍去新的家。
但鬼狐斋里红袖添香的意趣，肯定是没有的了——小狐狸倒是年少俊美，特意穿身鲜艳的与沈巍试一番夜明来天亮去的情趣，也全没有问题。
沈先生穷得很，不想费这个灯油钱读夜书。这天赵云澜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过来却看到沈巍拿着把蒲扇坐在树荫下纳凉，旁边围坐了一地，都是村学里的孩子，听先生讲故事的。
故事里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伏羲推衍八卦……先生的故事说到一半，抬眼正看到站在篱栅外的赵云澜，他便笑了，眼睛里像是盛了月光般清清亮亮的，举起手来向赵云澜招了招手。
便有孩子坐不住地围了上去，赵云澜有些生疏地摸出鲜艳的果子，挨个发给孩子们，大荒的故事传闻，经沈先生的口说了一半，就轻轻落在这小山村的月色里，与满地的孩童嬉笑声一起，被林子里来那飒飒作响的风给吹散了。
沈巍坐在原处，唇角微微抿起，似乎从里面被咬着，瞧着硬是带了些笑模样，若是细看，就会发觉一样是在笑，与赵云澜在他书塾授书时所看到的神情却很不一样。沈巍很温柔地看着赵云澜，看他在月下转过身来，鲜明好看得像一幅画。
赵云澜这一转身差点把腰给闪了，姿态拗得狐狸尾巴都要翘上天。
大庆在树上居高临下地看赵云澜，看他临水照着影子，转来转去，抬手掐腰转脖子，一条尾巴都要给赵云澜扭出九条来，活生生扭成只开屏的孔雀。
肥猫妖拿树皮磨了磨爪子，奈何一个愿开一个爱看，清醒的猫大爷是叫不醒两个陷入情爱的二傻子的，只能选择自己眼不见为净。
这个夏天热而漫长，赵云澜常将瓜果在山涧水里浸得生凉之后带来给沈巍。可这书生仿佛常年都不会出汗一样，手伸出来摸着也冰冷。
狐狸的体温却是比常人要稍高一点的，有时候两个人体肤相贴得久了，便有了一样的温度。待分开的时候，就清清楚楚地看到沈先生那块皮肉泛了一片红，像是冬天取暖时被捂得发红的脸颊。
赵云澜便有些担心沈巍的身体了，他摸着沈巍泛着红又瘦得像只有一把骨头的手腕，他忽然很惶然地想到，凡人的寿命会有多久呢？
六十年一个甲子，斗转星移，时间如同白马，过去的音容再不会回头，沈巍就算能活到七八十岁，然后呢？
小狐狸忽然害怕了起来，明明之前只想着养一两天花便知足了的，现在却想要让花长长久久地开下去了。他想，这大约就是贪心，因为贪心，贪一点甜，舍不得一个笑，贪很少很少的一点东西，志怪故事往往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他跳起来冲回山洞里，在一半狼藉一半整齐的狐狸窝里翻找，终于找到了镇魂令。赵云澜握着这张自到他手之后就没有派上过用场的信物，怔怔地转头去看壁上沈巍的画像，画里还是春天，斜来一枝桃花，擦过沈巍的鬓角。
往古夸父死时，膏肉化作山岳，生邓林千里。南山村便隐在这山中，冷冰冰地贴在心口的位置。
赵云澜举着镇魂令，慢慢垂下收按上心口，觉得那里应该有一只蛰伏的兽，要跳出来张牙舞爪，做尽一切犯大忌讳的事……可他手掌下的心跳却只是很平稳地一下下跳着，心跳在告诉他，你并没有那么放不下。
可你凭什么告诉我这个呢？赵云澜摸了摸镇魂令，将这片与他没有任何感应，似乎毫无用处的死物珍重收好了。
他又回去找沈巍了。
这两天实在太热，蝉声都细弱，赵云澜入乡随俗，大剌剌穿着农人的青布短打，细白的足踝一前一后地叠在那里，上头搁半个西瓜，抱了一勺一勺地挖着吃。他本是只白毛狐狸，露出来的胳膊腿都白，被日头一照几乎要晃花人眼。
沈巍坐在他对面，和赵云澜穿得像是在两个季节。
他用红笔在圈上午收来的大字，看起来像在凝神比划思索着什么，只是那涂朱笔头很久都没落下去了。
沈巍的额角似乎沁了一点汗珠出来，往下滑一点，渗入眉尖，便显得眉眼更浓重。赵云澜这一块瓜肉挖得有点大，塞了满口的沁甜汁水，他吃吃笑着凑过来，伸指去摸沈巍的眉，口中还叼着西瓜，含含糊糊道：“这么热的天，你像我这么穿不好么，还挺方便，我们狐狸都嫌热呢……”又提了点兴趣，就凑在旁边去看沈巍看了半炷香的这张大字，“他都写了什么，有那么难定吗？”
沈巍被温热指尖摸过眉毛，一下子醒过神来，他一眼就看到赵云澜的白胳臂，在太阳下面清清楚楚的，还带些细细的绒，仿佛化形没化好一样。可是赵云澜凑得太近，热的呼吸都碰上耳鬓，这热度似乎是可以传染的，沈巍从耳到颈，登时红了一大片。他嗓子梗得发疼，说了句“有辱斯文。”
书生像是被妖精调戏得实在没了办法，实在不想在衣装上多讨论——他怕下一秒赵云澜就要摸出一件短打让他换，只得立刻顺着赵云澜的话转移话题，如获大赦般低头去看学生交上来的功课。
上头有些歪歪扭扭地，只写了一个“永”字。
赵云澜怔怔道：“……写得蛮好啊，横和竖一样的粗细。”
沈巍垂着眼，看着那清清楚楚的一个永字，良久良久，终于缓缓用红笔圈了一下。
他说：“是挺好的，他用心了。”
——
发出沈巍的声音：有辱斯文.jpg，哈哈哈哈哈哈